怀墟身居高位,已经很少与人如此明火执仗,有来有回地推拒试探,事实上,除了灵漓派系的坚定拥护者,无人敢忤逆他,他跟着站起来,思索了会,垂眸漠然:“给我个理由。” “传承要开了。”两道视线皆如雷霆霜露,短兵相接时各有各的考量,陆屿然没藏瞒什么,道:“我不允许任何东西在这时候扰乱她的心境。” 温禾安面对的强敌太多,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强大的实力是她保全自己的绝对倚仗。 她需要心无旁骛的获取这份力量。 少年天骄初遇情爱,满腔炙热,事事都在为心上人考量,耐心,细致,算无遗策。 然而从来真心能得几分回报。 怀墟遮下眼底不以为意的荒寥,轻扫了眼他的背影:“没想到你也有这一天。” “我也没想到。” 湖水流动声徐徐,陆屿然回身,因两人立场全然不同,注定谈公事比私事多得多,难得有语气和缓的时候,此时拨了下帘纱,似笑非笑:“以为你和灵漓斗生斗死,谁知突然管起了妖骸的事。你这是在替谁耿耿于怀。” 怀墟坐回椅子上,神色莫测,搭在茶盏上的三根手指摩挲着花纹,半晌,哂笑一声。 陆屿然将一个白色瓷瓶放在桌面上,说:“外域的伤药在九州管不了什么用, 别带着一身血腥味到处招摇。先凑合用,我这里暂时没更顶级的伤药。” 巫山帝嗣何曾在这方面有过短缺,怀墟看了他一眼。 陆屿然眼皮一耷,说话时又冷又酷:“给我道侣了。” 他伸手指了指怀墟肩胛位置,也是觉得有意思:“你这又是怎么了?谁还能伤得了你?” 怀墟真正笑了下,脸上每根线条都鲜艳生动起来,一双眼却凛然逢冬,在精致明旖的五官下有种格格不入的沉郁之色:“还能是谁。” “陛下亲自出手。”他指尖散漫地摁了下肩骨位置,好似浑然感觉不到疼痛:“说起来,还是我的荣幸。” 陆屿然闻言静默,他从前就不懂这个人和灵漓之间的纠葛,现在和温禾安在一起后,算是有经验了,依旧不懂——也不想懂。 他对自己现在和温禾安的状态很是满意,任何话都可以说明白,任何矛盾都可以摊开来解决。 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有多喜欢她,也同样能感受到她的喜欢。 “后天我进秘境,五天后回来,回来后我找个机会见见奚荼。”陆屿然最终说。 怀墟看看摆在面前的瓷瓶,慢条斯理道:“这么好心,打的是这个主意?” 陆屿然反问:“他以异域之身,在九州蛰伏百年,我不该见?” 无可挑剔的说辞。 怀墟心知他要问的,想问的绝不是这些,却没有深究。他们作为九州与异域举足轻重的人物,关系一直控得各有余地,张弛有度,有些不那么严重的,双方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后真出了事,才要有商有量互通有无。 “陆屿然。”怀墟唤了他一声,神情淡淡的:“这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提及,两域在妖骸之上的研究或许可以深入研究,你我皆有利。你好好考虑考虑。” 陆屿然动作一顿,撩开帘纱往外走,撂下一句:“走了。” 温禾安先去月流的院子里见了徐远思。 第一次见面徐远思状态不好,才从王庭的控制中脱身,休息也没休息好,浑浑噩噩竭力清醒着将自己认为关键的说了,跟倒豆子似的,也分不清什么重点不重点。 他能想到会在短时间内和温禾安见第二次,也知道她会整合手里目前有的线索问他一些更为细致的东西,但此刻在烛火下见她剔透的眼睛,还是有些晃不过神来,侧了侧头,迟疑地问:“你说什么?” 温禾安坐在绿藤边的宽椅上,示意他也坐,跟好友叙旧般,他问,她便耐心地重复:“我才从珍宝阁出来,听说你们徐家日常做买卖不少,其中牵连禁术的也不少。我今日来,就是想听听这些事。你知道多少,都说出来。” 徐远思惊疑不定,就差举手澄清了:“谁说的?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家什么时候牵扯禁术了——” 他们家都快被禁术害死了。 他边说边看温禾安的脸色。 “不牵扯伤天害理那一环,参与最后收尾的也算。”温禾安弯下身将一根被风吹到脚边的藤条拂开,侧脸静美安然:“我是在世家长大的,世家做的什么交易我知道,这次来不是为了兴师问罪。” 徐远思明白这个意思了,他张了张嘴,生怕她不知道,道:“二少主,温禾安,我们家是收了别人钱的,签了天字契,手印都摁了,不能对外说半个字。你问问林十鸢,生意场上诚信立足啊,这样日后谁还敢……” “你若不说,傀阵师徐家可能就于此代终结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温禾安不会任由时间在题外话上逗留太久:“徐家留下来的那些人,显然撑不住傀阵师门户,你们家哪还有立足之地。” 徐远思哑然无言,半晌,狠狠一撑额头,喉咙吞咽了下:“我不知道,我接手族中之事也没几年,这个你知道。” 温禾安看了恨不得指天发誓的徐远思一会,半晌,弯弯唇,脊背松懈下来靠着椅子,轻声说:“是,这个我知道。所以我只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徐远思,别的事我都不必知道,我只想知道最关键的。” “你没对我说实话。” 徐远思紧紧锁眉。 “你先前和我说,金银粟的阵心与傀阵师融合可成为禁术这事,是你们家的绝密,这样的绝密,我却从别的地方知道了。当时我以为,是徐家旁支勾结王庭意欲取而代之,可后来想想,既然是绝密,旁支知道的可能性也不大。” 温禾安手指自然搭在宽椅椅边,轻轻点着,声音不疾不徐:“消息是你们自己透出去的?你们和王庭早在这方面有接触?” 她的声音很好听,散在夜风中,却让徐远思起了一后背冷汗:“不管是王庭,天都还是巫山,他们若是起了动用禁术的心思,且计划牵扯之大能叫圣者都出手,要做自然就只做效果最好的那个,我若是他们幕后的决策者,你想想,我第一个会去接触谁。” 徐远思完全沉默下来。 “九州之上,谁不知道金银粟是一大奇迹,一个阵法,世代传承,庇护后嗣,屹立不倒。林十鸢说它是世间最为特殊的禁术,创造它的人,在这方面,钻研必定最深吧。” 徐远思一直没坐,就杵着站在灯下,面庞模糊,像只被踹了腿淋了雨还要强打着精神撑面子的落难狗,温禾安每说一句,他就落魄一分。 到最后,他勉强扯动了下嘴角:“你怎么比几年前还聪明。” “大概是这几年不顺心,阴谋阳谋见得多了,想得也就多了。”温禾安抬眸看了看夜空中闪烁的繁星:“半个时辰后我有别的事要做,我这次想听毫无隐瞒的真话。这件事情上,我绕的弯子已经足够多了。” “你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自己好好想一想。” 她从始至终表现得随和,语气跟闲聊一样,然而一琢磨,尤其是后两句,徐远思能嗅到危险之意。 徐家一垮,他现在也不是徐家少主,温禾安只是看起来温和无害,但因为合作过,他有幸见过她大动干戈起来是多么铁石心肠。 现在是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他根本没得选择。 徐远思内心飞速衡量,好在两人是友非敌,有着一样的目的,提早的开诚布公有利于接下来的行动,他本来也是打算在撇干净徐家的前提下慢慢给她透露线索的,既然现在撇不开,那便说吧。 人都没了,维持个清正不阿的正派名声有个屁的用。 他微微一咬两侧腮帮,这下也不矫情了,拽过那把宽椅拖了几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他恍若未闻,一屁股坐下去,还没开口说话,先深深吸了口气:“我们家可能确实跟禁术有一些牵扯,但那绝不是本意。” “我们家虽然从不自诩清正名门,但培养教育起家中子弟,向来是规规矩矩,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讲得明明白白。你说得没错,因为能力特殊,有不少人惹出了事会叫我们收尾,涉及些战争,还有许多势力重金邀约,但不是所有找上门来的钱我们都能收。几百年前,我们家就定下了规矩,凡有势力叫傀阵师出手相助,战后不得屠城,不得大规模斩杀驱赶流民,这都是写在天字契上的。” “九州战乱不休,难民越来越多,每年秋季,稻谷成熟, 我们家也会拿出一大笔灵石来换成食物救助疾苦。我不是邀功,只是想提前说,徐家不说纯白无瑕,但还有良知,禁术祸害众生,我们没有能耐阻止,但绝不会助纣为虐。” 徐远思满嘴苦涩,说话声音稍低:“我本不知道其中缘故。是那日王庭圣者攻进来之前,我祖母意识到不对,用家中秘术给我留了段传音。” 他睁大眼睛看摇曳的叶片,苦笑着喃喃:“自古以来,生老病死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但人活一世,贪欲无尽,总要强求。这么多年,不少大人物到访过我们家,他们也如你这么想象,身居高位,知道得多,觉得金银粟如此成功,越来越强大,我们定有不世出的禁术秘方。” 温禾安静静地听,若有所思,撷取对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我祖父和外祖母是和乐的性格,好说话,年纪上来了就更是如此,不轻易得罪人,拒绝一件事都是打个哈哈就过了。我祖母在传音中告诉我,百年前,王庭,天都乃至巫山、 九洞十窟都有人上门做客,话说得含蓄,可意思很明显,都意在禁术,我们家中立,不搅混水,也爱和平,一律对外说的是没有。” 他指了指自己:“早些年我去问,斩钉截铁得到的回复也是根本没这一回事。” “直到听到那段传音。” 温禾安等着他说下去,这一刻她的心情也有些微妙复杂,到了这一步,她知道事情将有关键性的进展,她等待着这个谜底,并将根据它决定后续举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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