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这样。 好几次之后,温禾安也看出来了。对外最是冷淡的人,偏偏乐意无时无刻待在一起。 “我找徐远思问问情况。” 说完,她看着陆屿然,踮了踮脚,他很是配合地倾身弯腰,唇薄色浅,却见她眼睫从余光里划过,像两片振翅欲飞的蝴蝶翅膀,最终出人意料地停在他眼皮上。 陆屿然眼睑颤动几下,感觉到有道呼吸很轻地往下拂,最后在唇周辗转,一点也不急切,激烈,很温柔,温柔到磨人得要死,旖旎的气息叫人泥足深陷。 停下来的时候,好似连骨子里逼渗出的锐利都拔除了,他整个人又闲又散,瞳仁漆黑,视线有些迷散,那种神色,好似被精心滋养过。 温禾安说:“你今天不舒服,忙完了早点休息,我问完就回来。” 陆屿然视线完全落在她身上,不动声色跟着走,心情不错,扬扬下颌,好说话得很:“等你。” 温禾安去了城南宅院里,去的时候,月流已经回来了,她朝温禾安颔首,将一品春的情况详细介绍了遍:“酒楼里的人都撤走了,所有长老和执事都上了云车,但溺海观测台留了不少人,仍是重兵把守,且没有回撤的意思。” 她一路往书房走,听完,轻应了声,说:“他们还是那样,比我想象中的更重视这面镜 子。” 温禾安有这种感觉不是一日两日了。天都对帝主之位抱有极大的希望,三家争雄,都盯着那个位置,这谁都知道,但天都笃定到了一种叫人觉得入梦颇深的地步。他们并不轻视陆屿然,防巫山跟防什么似的,但却能放心和王庭深入合作。 从温家圣者的态度中可以看出来,这几年,他们对江无双也没多上心,只专心致志打压巫山,和巫山作对。温流光得他们真传,对陆屿然的敌意比江无双高。 温禾安现在对王庭很警惕。她不得不想,天都如此做派,中间或许就有王庭在推波助澜,混淆视听,算计人心,只在无形之中露出毒蛇的獠牙,极其隐忍,为达到目的甚至不惜先暴露自身致命弱点。 她在檐下站了会,问:“徐远思呢?” “在他自己院里等着女郎。” “他最近表现如何?” 温禾安晾了他有段时间了,这还是第一次问起他的行踪,月流长期在她身边做事,知道她对人对事控得极严,不会掉以轻心,她一直不问徐远思的动向,也不限制他的行动,自有自己的用意,而她的任务是在温禾安想知道的时候事无巨细地说给她听:“女郎进秘境这段时间,他去了徐家,好几次,也陆续在见从前的好友。” 温禾安垂着睫,不意外:“结果呢。” 月流摇头:“看来并不如意。” “行。让他来见我。”说话间,温禾安步入书房,取下肩头孔雀衣搭在椅背上,自己推开了禁闭的窗子,今夜月色正好,足以媲美萝州满城灯火。 徐远思一个时辰前就在等她了,听到月流的传信,来得很快。 书房里架着张小圆桌,圆桌两面摆着椅子,这是暮雀捣鼓半天后添置的,温禾安觉得很有意思,能用得上就留下了。 “来了?” “坐吧。”温禾安将一杯提神的冷泡茶推到徐远思跟前,茶叶在冰块中舒展,徐远思可谓是受宠若惊。 他今日穿得正式,傀阵师个个娇贵,修士们称他们都是享福的命,徐远思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是诋毁,但今日对镜一番收拾,也不得不承认,被王庭那样折磨一通,皮都剜了一层,现在居然也还能看得过去,真是得益于从前打下的好底子。 不管怎么说,脸是好看的。 温禾安在圆桌对面坐下,还是老样子,什么时候都不躁,有条不紊:“先说说傀线的事。” 徐远思清清嗓子,双手合拢搭在膝盖上。自打他被救出来,一段时日绞尽脑汁搜索细节让温禾安相信,剩下一段时日脑子里全是禁术,想想还在王庭手中的双亲,族人,可谓是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自己能将自己吓个半死。如此浑浑噩噩,那三十二根傀线就被忘到了脑后——不是他掉以轻心,是王庭经常干这种缺德的事。 他放出去的傀线,没有一百根,也有八十根。 也不是根根都有用。 “当日下溺海,无归城开,我们跟着江召行动。”说到这,徐远思忍不住看了温禾安一眼,看不出什么,接着说下去:“他带了七位傀阵师下去,我们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给指定的三十二族领头人下傀线。我不知道他在王庭究竟负责些什么,但先是外岛腾挪之术,再是溺海中的举动,都很邪性。” 他揉揉鼻子,说傀线的作用:“傀线用途有很多种。傀线若是被种在手腕中,由腕骨提牵脊骨,躯体便会成为提线木头,生死全由傀阵师操控,这也是傀线最为人熟知的用法。除此之外,傀线有成阵,寻人……九境之后,还有控人之用。那天王庭让徐家人对三十二支队伍下的傀线,作用就是先寻人,后成阵。” “每位施法的傀阵师会抽出两根傀线,一根隐于无形,锁在被下之人身上,一根交给了王庭。” “说得通俗一些,这三十二支队伍一但聚齐,手握傀线的王庭之人会第一时间从千万人中将他们精准寻到,在王庭眼中,他们就像黑夜中的火种般清晰耀眼,于此同时,他们身上的傀线会错峰相交。”说到这,徐远思沉默了。 温禾安点了点桌沿,温声道:“接着说,错峰相交会如何。” “要看握有另一根傀线的人想要他们如何。” 徐远思慢慢吸了口气:“如果操控者只是我徐家年轻一脉,境的能力,可以要他们身上的一件东西,但我双亲和祖父母都在王庭手中,如果王庭逼他们接手傀线,那飞起来的,也可以是那三十二个人的人头。” “之前种下傀线后,我见这三十二支队伍留的留,回的回,四散一团,心中便没有在意,直到今日听说九州风云会,我才豁然想通——他们才信了探墟镜给出的消息,在萝州吃了甜头,就算不看王庭的面子,也一定会因此前往云封之滨。” “三十二个人齐聚一城,阵就成了。” 温禾安沉默了会,说:“所以。这可能又是一道禁术。” 徐远思现在真是怕了这见鬼的两个字,他坐不安稳了,在屋子里走了好几圈,蓦的停住脚步,咬牙道:“我现在担心,他们如果死了,徐家绝对脱身不干净。所有的脏水都会往傀阵师身上泼,而如果……” “我是说如果。”他喉咙滚动,声音中难掩急惶之意:“王庭对徐家人承诺,只要做了此事,就放他们一条生路,甚至可能是圣者出面亲口承诺,他们肯定会信,也只能信。事成之后,王庭把他们推出来做替死鬼,将他们放走后将行踪透露给痛失继任者的三十二家,届时人赃俱获,他们还能有活路吗。” “这是不是应了禁术‘八感’里的‘绝处逢生’?” 徐远思越想越有可能,后脊发凉。 前一刻绝处逢生,后一刻尸首分家。 是王庭能干出来的事。 “你冷静些。”温禾安饮了口凉茶,唇齿冰凉,精神一振,她将徐远思的话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问了自己感兴趣的:“控人?怎么个控法。” 控不是杀,傀阵师中能上九境的是凤毛麟角,既然是九境之后才能用的本领,听起来很有些玄妙。 “傀阵师的一种手段,没大用。”徐远思实话实说:“取出傀丝贴在头皮上,傀丝侵入大脑,能让那人说出当下想对你说的一段真话。被傀线施法者修为必须在傀阵师之下,心性不能太坚毅,不然没法钻空子,而且他还得有话对你说。” 他下意识接了一句,算是为傀阵师挽尊:“你也知道。傀阵师武力并不高强,不擅作战。” 温禾安听着这段介绍,若有所思,脑海中闪过罗青山的脸。 他欲言又止看她,已经有几次了。 为什么欲言又止。 是关于妖血,有什么不敢跟陆屿然说,还是被下了封口令?乍一想,前后者都不太可能。巫山内外对陆屿然多敬畏忠诚就不说了,事关妖血,再不敢也得敢,这不是小事情。 至于封口令,陆屿然从来不自以为是的帮别人做决定。 她暂时摁下这些念头,掀眼看徐远思,问:“这么多天下来,想到破局办法了吗?你的那些朋友们,帮不帮你?” 徐远思脑子嗡的炸了下,而后咬了咬腮帮:“你都知道了?” “能想得到。” 徐远思急忙说:“我就是想试一试,不是要和你分道扬镳不合作的意思。” “我知道。”温禾安听完,点头回:“挺好的,至少知道自救。” 徐远思慢慢坐回椅子上。一见她黑发柔顺如流水垂淌,脸颊神色平静,能看得出来很柔和的性格,作为真正接触过她的人,徐远思不敢这么觉得。现在也不会这么觉得。 他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也知道她话里是什么意思。 将他从琅州救下后,温禾安跟他谈过两次,问完了禁术的事,也撂过话,说不养闲人,让他安分守己,但徐远思怎么静得下来? 他的族人,徐家上上下下多少人的性命都捏在敌人手里,时间紧迫,温禾安确 实跟他是一伙的,和王庭有血仇,这个他知道,也没怀疑过。可她从没说过救徐家人,这是件难度很大的事,她现在也是单枪匹马,而他没有筹码能够打动她。 徐远思不死心,频频试探现在堂而皇之入住徐家的那群叛徒,希冀他们中还有几个真心实意念旧情的,也开始乔装身份见昔日往来密切的好友,但无一例外,全部失败。 人一旦跌落谷底,别人不踩上一脚已经算是仁慈,能翻身再爬起来的实在太少了。 如此一来,徐远思就更佩服温禾安了。 “人心里憋着一股劲,不撞南墙,就永远有希冀,有执念,会认为自己有更好,牺牲更少的选择。”温禾安看向窗外,启唇说:“在这种情况下,不试一试,不会甘心,我理解。” “所以我也不好给你什么承诺。因为我需要一个能够心无旁骛合作的朋友。” 温禾安站起身来,裙摆轻轻晃动,身上幽静的香气也随着晃动,眼睛和她掌控人的高超技巧一样,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我现在告诉你,我会破坏王庭所有计划,我无法保证你的亲人每一个都能活下来,但只有有机会救,我会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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