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弯腰骤烈地咳,半晌,才咽下血沫,接着道:“我只能给你一个大概范围,在两三座城池之间。” 江召看着他,态度强硬,不容置喙:“一座。” 两两对视,江召丝毫不避让,他声音更低一点:“徐少主,我不是在和你打商量。” 他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是不得不服从的命令,是下位者对上位者不得不低下的头颅。 好像在嘲讽。 徐远思,没想到吧,你也有这一天。 半晌,徐远思别过头,齿关紧咬,声音嘶哑:“我尽量。” 江召直起身,盯着那面四方镜看了许久,修长手指缓缓握紧,想起温禾安,有种不知该如何,好似如何都是错的复杂感情。他只知道一定,一定要尽快找到她,真到了那么一天,却不知该怎样面对。 克制自己摒去这些思绪,他负手招来门外银甲卫,道:“你们回外岛,不要再进那座旧山门,一切计划照旧。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意料之外的情况了。” 银甲卫抱拳领命。 徐远思无声凝视这一幕,一口血几乎凝在喉咙里,哪止温禾安看走眼了,世上凡轻视过江召的都看走眼了。 谁能想到他能有这种本事。 他而今在王庭的地位,可能也就在江无双之下了。 不知道温禾安能不能躲过去。 巫山聚集的酒楼周围连脚步声都是静悄悄的,风也不敢放肆,长老和执事们在这里等了整夜,彻夜难眠,而今才终于等到真正能做主的人回来。 见陆屿然回来,他们齐声道:“公子。” 陆屿然脚步不停,才出过手,他一身凛冽之气并未完全散去,而今平等地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叫人略一抬眼,都觉惶惶难安。长老们憋了满肚子的疑问,大道理都暂时压下去了。 “接着说。” 陆屿然在书桌前站定,手底压着一叠泛黄的纸张,银冠堆雪,渊清玉絜,扫向在四方镜里个个慷慨激昂,现在却缄口不言,齐齐等他开口的执事们,道:“王庭和天都从昨夜到现在,都做了什么。” 他引起一个头,很快便有人接茬:“听说王庭和天都那边都在积极接洽阴官本家,但目前还没得到回应,除此外,蕉城城主答应了天都和王庭的条件,目前两家已经接手了蕉城。” “江无双和温流光与公子的想法一样,已经决意修建溺海观测台,王庭的建在蕉城城南,天都建在城东。如今两家都在和珍宝阁接洽,要用最好的材料修建观测台,以保证后期使用一切顺利。” 珍宝阁。 陆屿然无声将这几个字眼念了遍,想起离这不远处,那个据说今天一天都不出门,专程等他们消息的人。 “我们也派人去和珍宝阁联系了,他们少当家给出的统一说法是三座观测台,如果都要用最为坚固的流弦沙建造,萝州与蕉城两座珍宝阁的储量根本不够,得从别的地方调货,调货需要时间。” 说到这,说话的长老胡子一翘。 这等说辞的意思再明显不过,甭管储量够不够,反正对三家都统一说不够,谁想早点建成,谁就得出高价。 商人逐利,真是一如既往的招人烦。 “公子,我们要不要再派人去接触,听珍宝阁的管事说,林十鸢今夜会亲自来一趟。”有执事如是斟酌着问。 “不必。” 陆屿然顿了顿,道:“这件事我来解决。” 长老们左右互相看看,陆屿然见状掀眼居高临下平静瞥向他们,好似在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长老梗着一口气从昨晚憋到现在,大有种今日顶着如山的压力也要劝诫他的凛然就死架势,正要硬着头皮踏出一步,却被一位胡须花白的稳重长老不动声色拉住了。 后者冲他摇摇头。 见到这一幕,已经做好要听一番繁杂道理的商淮深感意外,有些难以置信。 长老们纷纷散去,陆屿然熟视无睹,转身上了三楼,回到自己的书房。 没过一会,商淮朝里叩了叩门,道:“罗青山来了,听说你受伤了,死活要见你。” 陆屿然倚在窗边就着姗姗来迟的日光翻看手里的一摞纸张。 这些人死的时候干脆利索,平时做事也很有意思。 这摞纸上记录的并不是杂七杂八的琐事,相反,里面白纸黑字记载的计划缜密,大有可为,有时候看得他都忍不住挑下眉,也不为别的,只因上面写的,都是已经在他身上用过的阴损招数。 关于之后的计划,是一字都没提及。 “让他进来。”陆屿然将那叠纸漫不经心丢到一边。 罗青山火急火燎提着药箱进来了,他已经从商淮嘴里得知了大概的状况,才踏进门,身体还在谦谦有礼地行礼,眼神已经飘到了陆屿然随意用白绸一裹的手掌上去了。 对修士而言,流些血是最不值一提的伤,可陆屿然此时情况与别时不一样,他的血也和常人不一样,罗青山不免有些紧张。 他二话没说就挑开药箱上的暗锁,道:“我替公子重新包扎。” “不急。”陆屿然倏的开口:“我还有件事要请教你。” 罗青山被他的“请教”二字惊得脊背发寒,他到底不敢如商淮那样放肆,当下屏息:“愿为公子解惑。” 陆屿然站在窗牖边,背对日光,斑点状的光落在他衣袖上,像流动的水纹,此时,他正将这捧水撩开,露出其下劲瘦的腕骨,及腕骨之下形状明晰的经络肌理。 罗青山凝神一看,不由哑然。 前段时间种下的引雪蛊一动不动,半点起伏也无。 他急急用医师的素线将蛊虫引出来,发现它已成了颗石头,枯败黯淡,表面死灰一片。 “什么意思。” 陆屿然望着这一幕,好似遇见了一生中最大的难题,他在原地定了一会,故作镇定,食指搭在胀痛的眼窝上,沉声问:“失效了?” 罗青山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默然片刻,犹疑不定地回:“公子这是第四次用引雪蛊了,蛊虫汲取完自己能汲 取的情绪,就失了生机……” 就像人拿着一只陶碗盛水,碗只有那样大,注定只能盛一碗的水,再多就不是碗能装得下的了。 他踌躇半晌,细思后觉得自己为了帝嗣的身体,仍要坚持自己的观点:“公子,恕属下直言,若心绪起伏至蛊虫难控,您是否考虑闭关扫平心魔。” 陆屿然站在原地,看起来还是那般样子,甚至有些松弛,只是眼尾弧度渐渐朝下压,压得极冷,冷到罗青山想要为自己的冒昧告罪,他却只是盯着长脚壁柜上一只花瓶看了会,并无动作。 心魔。 陆屿然敲着桌面,心中一时难得又躁又乱,下意识用指骨去碾蛊虫待过的位置,想到温禾安的脸,只觉棘手至极。 他情愿是自己生了心魔。
第29章 书房里陷入一片难言的死寂, 陆屿然不发话,罗青山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屏息为他取下手掌上的白绸。 掌心那道当中被锋利刃边横划而过的伤口上裹着层灵力, 堵了大半的血, 但仍有细小血线见缝插针地渗出来。 呈现出极为招摇的猩红色泽。 罗青山见状立刻蹙眉,不敢大意,将特制的药粉洒在掌面上,出于医者本能,禁不住道:“公子, 您才从那边出来,这段时间不能再流血了。” 他见陆屿然仍是副冷淡不以为意的样子, 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操碎:“即便是有特殊情况,公子也该第一时间唤我过来上药。” 陆屿然回他寥寥两字:“知道。” 等伤口重新包扎好, 罗青山就要告退, 抬眸间见陆屿然正看过来,浓黑睫毛微垂, 下了封口死令:“蛊虫的事烂在心里, 一个字都不准透露。” 罗青山就知道会是这样,他在心里重重叹气, 恭谨应了个是,关门出去了。 陆屿然踱步到壁柜前,眼前正摆着两个细长颈描花白瓷花瓶, 花瓶里插着几枝才从枝头剪下的墨梅和冬珊瑚,别有生趣。 温禾安以前喜欢摆弄这些,只是她不讲究文雅, 更喜欢生命力蓬勃,开起来一团接一团的花材, 小黄香,勤娘子,月丹,蓬莱紫,更甚至狗尾草都能玩出花样。 陆屿然是捏着鼻子认下的这门婚事,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不受控制的轨迹,他对任何突然出现在自己领域内的事物都抱有反感之心,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同样能搅得九州风起云涌的敌人。 这意味着他要在多如牛毛的繁杂琐事中抽身和她周旋,要时时容忍身边存在一个威胁性极强的人,你明知这人别有目的,明知她笑靥如蜜心藏剧毒,却不得不重复着斗智斗勇,见招拆招的无聊步骤。 他一天都难以忍受。 后来温禾安离开巫山,回到天都,他又尝到这种难以忍受的滋味,不过因为有心克制,所以情绪不重,总觉得皱皱眉断了就断了。 在最开始听到一些有关温禾安和江召的风言风语时,他找罗青山拿了引雪蛊。 从此世界骤然清净。 之后应对任何一件事,他照旧从容自若,游刃有余。 陆屿然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的局面。 没一会,商淮叩门进来,他脸色有些一言难尽,难得语塞词穷,看向陆屿然,低声说:“你出去一趟吧——阿叔来了。” 能让商淮在陆屿然面前规规矩矩叫阿叔的,这世间仅有一个。 陆屿然回身看向商淮,后者摊摊手,道:“我没收到任何消息,突然来的,半刻钟前到了酒楼,听说你在处理探墟镜的事情,压下了想要通报的人,说等你有时间再见。” 他想想觉得不对,还是觉得要上来告诉陆屿然一声。 同时心中腹诽,难怪那群老古董引而不发,今早上居然破天荒的一句废话都没说,原来是早知这个情况,找了最佳说客来。 商淮有些担心地看向陆屿然。 陆屿然薄唇一抿,问:“在哪?” “二楼的厢房。” 陆屿然颔首,转身就走。 商淮怎么敢薄待这位本身就十分了不得的长辈,他一来,就忙叫人收拾出了最好的厢房,一应器具摆设,应有尽有,处处都透着奢雅之风。 陆屿然步下阶梯,在雅间前看到两名守卫,他们甫一见到他,立刻躬身,一撩衣袍,双手贴于胸前,行了个莫大的礼数:“见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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