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淮跟在后面,远远看到这一幕仍觉不可思议,但涉及陆屿然的家事,他也不好吭声,就靠在一边,找属下要了两个橘子靠在廊下剥皮。 陆屿然无声凝视他们,眼瞳如点墨,半晌,衣袖拂动,清声:“起来。” 于此同时,房门被人从里推开,又有侍从慌忙将陆屿然往里引:“公子快请进。” 陆屿然颔首跨过门槛,里头就有人肃整衣冠,满面郑重地展袖朝他半弓下身,沉声道:“臣见过公子。” 陆屿然伸手托住他,力道似有万钧之重,重到他觉得难以承受,他喉咙上下滑动,一声“父亲”已到唇舌间,又强压下去,开口时声音透出微哑:“起来。” 行礼的人这才听从命令起身,抬头,在窗牖边透出的一团日光下展露真实面容。 现任巫山家主是陆屿然的亲伯父,他的父亲是巫山的大长老,年少成名,坚韧勇毅,一生将巫山重责担在肩上,人到这个年纪,朋友们无一不羡慕他命好。说他少年时一把弯刀行遍九州,难逢敌手,巫山因他们兄弟而更显辉煌荣耀,一生功绩难以述尽,成婚后,他的孩子成为了巫山千年来最为珍稀的瑰宝。 陆允生得周正,剑眉,圆目,鼻脊高挺,一路风尘仆仆,此刻装束仍是一丝不苟,尘埃不染。 他看着陆屿然,眼里无有父子亲情,唯有恭敬,严肃,好像在看整个巫山整为璀璨的希望,最为杰出的精美作品。 陆屿然松开手,习惯了这种情形,他指骨微拢,问:“您怎么来了。” “族里给公子发的急信被公子压住,家主担忧。”陆允直言不讳:“加之探墟镜事件,终于给出了天授旨的线索,臣该来一趟。” 陆屿然缄默。 与至亲面面相对,所隔不过几丈,却以君臣之礼相称,这该是天下最滑稽的事。 而这种情形,从他出生时就存在了,百年来无不如此。 陆屿然闭了下眼,冷静一瞬,道:“探墟镜之事,我有分寸。族里若认为我做法不妥,可换人接手。” 陆允垂目:“不敢。” 这便是巫山对陆屿然的培养方式,自他出生,神殿为他绽放万丈光芒那日起,在所有巫山之人眼中,他势必成为第二个帝主,一统九州,为此,他也当如帝主,有极高的眼界,过人的实力,果决的手段和敏锐的判断能力。 他百岁闭关出来后,大权在握,命令不容置喙。 直到今日,巫山对他的所有期望都已成真,只是偶尔有时候,还是希望他真稳重些,冷酷些。 就如这次。 别的事巫山都能任他发挥,事关天授旨和帝源,不容半点差池。 陆允斟酌了番,在静默中开口:“公子年后遇刺之事,族里审得差不多了,毒瘤都已揪出,剩下的事可交由天纵队负责。多年来,公子被多方针对,如此以身犯险,孤军深入,到底不妥,族里一直担心公子安委。” 他又道:“眼下探墟镜拟出‘溺海’二字,为重中之重,公子当辨疾缓。” 说来说去,是对他那日深入外岛,险些错过探墟镜开启之事存有微词。 这话若是长老们,哪怕是家主来说,陆屿然都不会任由说教,可此时此刻,他唯有沉默,而后平心静气道:“我知道。” 陆允闻言终于欣慰地舒展眉心。 好似成功规劝君王改变了主意的贤臣良将。 父子两相对无话,半晌,陆允看向他:“公子身体恢复了吗?” 陆屿然颔 首:“差不多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通传,是找陆屿然的,大概是修建观测台哪方面出了岔子,需要他拿主意。 陆屿然看向陆允,后者微一退步,示意他忙正事要紧。 在他转身之际,陆允却叫住他:“屿然。” 陆屿然倏的停住脚步。 然而那句称呼好像是耳边错乱的幻觉,他侧首回望,只见陆允郑重其事地朝他一揖礼,声音沉重:“公子是巫山所有年轻人的楷模,身上承载着巫山千年来的希冀,是臣夫妇此生最大的骄傲。望公子砥砺前行,坚定初心,万事慎重。” 陆屿然跨出门槛。 他出来的时候,商淮橘子正剥到最后一瓣,见状往嘴里一丢,也不敢和他靠得太近,直缀在他身后,眼皮直跳:“怎么了?没说什么吧?” “没。”陆屿然面色没有变化,他步下阶梯,声音里丁点波动也听不见:“叫负责建造观测台的人来见我。” 商淮在心里叹息。 就知道是这样。 照他说,巫山培养陆屿然,都不像是培养帝主了,那简直是在塑造一个神仙,无情无欲,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冷静理智,陆屿然的自控力强成那样,他们有时还觉得不满意。 一觉得他心绪不静,受外界干扰影响了,就立马来苦口婆心,来劝诫,来敲打。 特别是让陆屿然的父母来。 他们一来,陆屿然身上那点来之不易的人气就散了,随后几天,都沉湎在书房里处理各项难缠的事,要么就是直接闭关,出来后修为更让人绝望。 也没办法,谁叫他是陆屿然呢。 夜里,商淮和幕一拿着一叠从深山里搜出来的东西准备去院落找温禾安,前者还特意问了陆屿然:“要不一起去?” 陆屿然摇头,他俯身在案桌前研究一张叫人扫一扫就眼花缭乱的地图,冷声吐字:“不了。” 他很冷静地想。 不能再接近温禾安了。 他们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路要走。 反正从始至终,她没对他有过什么感情,唯有过的,只是处心积虑的哄骗。 “真不去?”商淮有些纳闷地看了看天色,低声提醒:“你不是还要和她说珍宝阁的事吗。” 陆屿然顿了顿,最终道:“我明早去。” 冬末春初,萝州今夜气温骤降,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鹅毛大雪,雪下一夜不停,辰时已飘满了街头巷尾,各宅院府门上都积了深深一层,推开窗门一望,入目皆是剔透晶莹的景象。 徐远思和属下就在这样恶劣的仿佛要将人吞噬的天气中布起了傀阵。 他捏着温禾安的四方镜,掷入交织成霜的傀线中。 江召裹着纯黑大氅,氅衣直垂到脚踝,手里揣着个暖炉,唇色苍白,乌发如瀑,他站在遍地风雪中凝视着傀阵,到底是心绪紧张,垂于一侧的手掌松了又紧。 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温禾安到底在哪。 若是孤立无援,不该还找不到人,王庭与天都同时张榜的影响力,绝不会有人怀疑。 他怕得到一个答案。 傀阵徐家与天悬,阴官,巫医都算九州之上的异类,这些家族各有各的独到之处,常人往往接触不到,可在某些事上,他们往往能发挥大作用。 傀线是种难缠的东西,不仅能成阵,还是最有效的控制人的手段。一旦你让一名傀阵师在体内种下傀丝,除非修为远高于他,否则生死都悬于那根线上,任人宰割。 徐远思五指缠满傀线,傀线像雪白的刃光,时不时便闪过寒芒。 他操控着地面上的阵法,随着时间推移,光芒如织,五脏六腑都像颠倒了的,揉碎了似的疼痛难当,他开始重重喘息,鼻血从下巴上滴在雪地里,脚下瞬间转变了颜色。 再这样耗下去,他早晚被江召耗死。 徐远思内心暗骂了句脏话,在昏厥之前终于推到了那个答案。 他抓着那块四方镜往眼前一看。 “……萝、州。”他一字一顿念出来,因为太过震惊,连要命的眩晕感都压下去了。 江召脸色已是阴云密布,手中捧的金丝暖炉坠地,滚进雪堆里,某种愈发真实的在心里翻滚,几乎是在折磨着他绷成一线的神经。 天下怎会有如此之巧的事情。 侍从担心地扶住他。 他阴晴不定地站了片刻,冷静下来,声音中的偏执之意难以遮掩,他也没打算遮掩:“将消息悬示萝州,带着画像挨家挨户上门,审问。不,不论年龄,不论相貌,凡有与修士混迹,却身无灵力者,通通羁押,所有后果王庭一力承担。” 说罢,他盯着侍从的眼睛,一字一句压低了声音道:“记住,重点排查各宅院,哪怕是隶属巫山,有侍卫守护的。” 侍从顺从地点头,领命下去了。 江召想,如果真是陆屿然救了温禾安,他也不会明目张胆,他没法和巫山交代,所以即便两家对峙,陆屿然也不会亲自出面翻脸。 他也绝不会让她恢复修为——纵虎归山的事,谁都不会做。 但是他们、 江召重重一阖眼,拳头都要捏出血来。 他们究竟是如何又混在一起的。 天突然降温,温禾安难得在被窝里多眯了段时间,而后起来洗漱。她将窗子关上,坐在铜镜前揭开了脸上的面皮,柔嫩细腻的肌肤上,那道宛若描画树枝分叉的裂隙仍旧没有消退,静静地横亘着,情绪激动时会有点灼热的感觉,其他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温禾安没有办法对付它,只能让它自己消失。 昨夜商淮来过,和她说了外岛的事。 最开始去到外岛,发现里面有傀阵师手笔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徐家。如果徐家在王庭手中听候差遣,并且这次恰好机缘巧合从外岛逃脱了,她就不得不开始考虑一种情况。 徐家起阵寻人的本事,不是一般的高强。 江召若是让九境傀阵师起阵,可能找不到从前处于巅峰实力的她,但找如今的她,不成一点问题。 一旦确定她在萝州。 江召势必会想到陆屿然与巫山之间的关系,料定他不会出面,必然会再次张榜拿人。 容貌,年龄,声音,这些都可以伪装,他们拿人的唯一准则会是什么。 修为。 只会是修为。 这个对她来说确实难办,因为修为和灵力没法捏造。 想到这,温禾安拿起四方镜想找商淮问一下情况,想了想,想起商淮昨天说今早陆屿然会过来一趟,还是放下了。 温禾安想得更多。 半个月时间太长,局势风云变幻,外岛的事一解决,萝州这边的溺海观测台最终到底会不会建,巫山的人会不会突然离开,离开之后她该如何自保,这都是要仔细思量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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