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之在原地晃了半圈,高傲地甩着辫子,巴掌大的脸被气得微红,像小孩偷喝了大人的酒,发脾气嘟囔的时候就更像了:“……谁不和气了,我跟他说话了吗?!莫名其妙。” 她挑剔地盯着商淮,大有让他这个“中间人”评评理的意思。 商淮抽了一口气,又抽了一口气,最终低声说:“你晚上会不会饿,要不要跟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些什么食材,给你做点小零嘴备着?” 苏韵之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皱了眉,直白地戳穿:“你在岔开话题。” “但是好吧。”她眼睛转了转,拍了拍裙角上不存在的灰,低声嘟囔,大有种识时务者能屈能伸的韧性:“在陆地上,我让让他也没什么,等下了溺海,但愿他还这么有骨气——绑别人又没绑他,他急什么。” 多管闲事。 商淮心想你还是赶紧别说了,暗地里唉声叹气地带着人去了厨房。 方寸之间倏然静下来,一顿饭吃得心惊胆战,罗青山抱着药箱低着肩骨,一惊一乍,进也不行,退也不行,正两难之际,却和温禾安的眼神对上。 他和这位二少主相处也有一段时日了,她应对任何事向来都有自己的章程,不急不缓,有条不紊,难得见现在这样带点窘迫,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的样子。 温禾安确实,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凌枝口无遮拦,向来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是好心,然而那些词,也确实太过……露骨,尤其是在陆屿然面前,让她怔过之后,很有些茫然无措。 “晚上不能下溺海,我们只能等天亮了去试试,你先上楼歇一会吧。”温禾安望着他,说起正事上的布署安排:“我等会再和她聊一聊,无归和双鱼阵在不同的地方,若是相隔甚远,大概要分队行动,我问问她还能不能在萝州城找出个能下溺海的阴官来。” 陆屿然下颌微收,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半晌,才闭了下眼,嗯了声,颇感荒谬地上了楼。 苏韵之初来乍到,看样子也没打算挪出去住,等捧着一匣子烤饼干从厨房里出来后,就自然而然地跟温禾安回了她的小院子。心力憔悴的商淮在后面看着这一幕总算稍微放下了心,至少她看上去和温禾安的关系还不错,没有半夜打起来的征兆。 夜风徐凉,幽幽送香,苏韵之捏着块饼干,小口小口地咬,唇齿间清脆留香,这种香甜的滋味让她分外满足。 她踩着温禾安手里灯笼的影子,左看右看,跟着跨进门槛,倚在门口,又见屋里点起蜡烛,才挪过去,看中了窗棂边那张小小的美人榻,她躺上去,浑身一松,说:“我睡这,不和你睡,你睡觉老搭着我。” 温禾安坐在桌前,托着腮,好笑地看着她晃来晃去不安分的辫子。 说起来,她们两个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胜在投缘。 阴官家家主需要常年镇守在渊泽之地,轻易不会出门,有些事凌枝不乐意出面,通常叫执事自认家主,搪塞应付外头难缠的老怪物们,也因此外界对本家家主的说法各有各的由头,传得光怪陆离,天花乱坠。 “刚开始见你来,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温禾安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又给她倒了杯,怕她吃得快被饼干噎着:“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我想了想,也没哪家的人情请得动你。” “确实。本来没打算来的。”凌枝分外坦诚,黝黑的眼珠转了转,用手帕擦了擦嘴角,说:“我师兄难得有想要的东西,张榜悬赏,我来走一趟,把双煞果给他带回去。” 温禾安唇边恬淡的弧度不变,她点点头,指尖点了点桌面,姿态也很坦然:“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将双煞果提前毁去。” “那还是老规矩,各凭本事。” 凌枝半分也没迟疑,就如此达成了共识,只是细想过后,心里到底有点不舒服,纳闷又不解,跟她娇俏抱怨:“你说我师兄眼光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怎么喜欢温流光。” 温禾安扬扬唇,问她:“吃醋了?” 凌枝想了想,看了看她,白皙似玉的脸庞上浮出一点烦恼之色:“不知道。帮谁都行,我不想帮温流光,你和她不是天大的不和么。” 温禾安凝着她越来越纠结的神色,觉得凌枝有时候是真像小姑娘,天真稚气与我行我素矛盾又恰到好处的交织在一起,很是可爱,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让她宽宽心:“我和她的不和我自己解决,我这不是,才将她揍了两顿么。” 凌枝心里舒服一点了。 “也是,你要真下狠手,向来都是别人倒霉。” 然而别的事上也就算了,凌枝也不是没有郑重其事地一口回绝过温禾安,只是这件事,尤其是了解原委之后,她心中莫名有些别扭,当即绕着自己发尾转了几个圈圈,最终咳了咳,鼓起脸说:“按照惯例,我师兄年底要离开渊泽之地,日后没法陪我了。他性格太轴了,烦人得很,我按照你的方法跟他提过两三次,他都装作不懂,说待我如亲妹。” 凌枝高傲地抬着下巴,“呵”了声,显然对这种说法不以为意:“这么多年他也没要过什么,难得有个条件,他自己求的,我才不管他是为谁求的,反正将双煞果带回去,他必须应我一个条件。” 温禾安失笑,抿了口茶,又觉得这很是符合她的行事作风。 “我还没问你,你又是怎么回事。”凌枝看着她,皱皱眉,撇了撇嘴:“我早就和你说过了,别对谁都那么好,你就该跟温流光学学,手段那么温和做什么,别人还当你好欺负。” 温禾安含笑望着她,怎么看怎么安静内敛,浑身好似由风与水拢聚而成,找不出一根骨头的软和,给人的感觉舒服得没有边际。 凌枝只得眨了眨眼,“唔”了声,看起来很为她发愁。 “阿枝。”温禾安凝着摇曳的烛火,最终喊了她一声,语调是从未有过的欲言又止,声线凝重:“你有李逾的消息吗。” 大概是因为真的许久没有接触了,乍然一听这个名字,凌枝都静了静,认真回想后摇头,纳闷地问:“他?他不是一直在九洞十窟吗。” 凌枝常年待在渊泽之地,每年出关的天数屈指可数,见过的人也不多,寥寥无几几次接触外界,还总是遇见十分不好的事,一下就败坏了心情。 即使如此,在她接触过的兄妹中,温禾安和李逾也绝对是叫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对。 他们难得见一次面,见一次吵一次,吵得越来越厉害。 说实话,凌枝还是第一次看见能把温禾安逼到脸颊胀红,深深呼吸这种程度上的人,他们吵得凶,但总又给人一种,即便如此,他们也仍是这世间最希望彼此好,越来越好的兄妹的错觉。 虽然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温禾安问这话前,其实能猜到是这个结果,她捧着脸颊,惆怅地叹息一声:“九洞十窟现在局势乱了。” 凌枝嗯了声,大有一种哪里哪里乱,只要溺海不乱,都跟我关系不大的架势。 温禾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在眨眼间,她就已经若无其事地收整好担忧,问凌枝还能不能找来第二个阴官,他们要兵分两道,一道目的在无归,一 道在双鱼阵。 “那不成。” 凌枝觉得很没有那个必要:“喊那么多阴官有什么用,在溺海潜行,靠的又不是人数。你放心好了,若真是帝主的意思,就算要大家下无归,也不会拖延太长时间,这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久了,怕你们生变故,也怕里面的东西趁势作乱出岔子。” 溺海里,可是昔日帝主耗尽生命才拖死的东西,他是绝不可能让后人因天授旨而进去将无归城掀得乱七八糟的。 凌枝在这方面很有发言权,并觉得陆屿然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她举起三根手指在温禾安面前晃了晃,说:“最多三天,让你们看完了无归是什么样,或者直接将东西给你们就结束了。所以你们最好商量好时间,什么时候去摸索无归,又什么时候去找双鱼阵。” 温禾安思忖了会,用竹签拨了拨灯芯,看火花连着跳跃两下,说:“那只能先去无归了。” 睡觉之前,凌枝拿被子蒙住脑袋,煞有其事地冲她嘱咐了句:“我觉得,不然你离陆屿然远些吧,你看他今天,阴晴不定,可能是……” 可能是今年除夕被那些东西反噬得格外狠,被逼得神智有点不正常了。 代入想一想,也能理解。 这么多年,每到除夕,别家笙歌载舞,阖家团圆喜乐,人间爆竹千道响,万道响。唯有他一个,面对荒寮连绵的妖骸山脉,抽尽了浑身血液,第八感一压再压,进山的时候好好的,出山的时候只留着一口气,所做一切皆无人知晓。 别人还觉得是天大的好事。 如此年复一年。 她就说,怎么好像他每年都还是那种从容自若,清凛如雪,丁点烟火气不沾的模样——他早该不正常了。 凌枝感同身受,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翌日一早,温禾安起得极早,溺海神秘莫测,她终究担心自己脸上的定时炸弹会暴露,于是在灵戒里翻了许久,翻出一个小巧的银色金属面具。面具从鼻脊轮廓朝下,覆盖大半张脸,薄若蝉翼,线条流畅,一吸附上脸,就如衔接了暗扣似的,发出“咔嚓”的清脆响声。 月流,桑榆和暮雀都在院外蹲着,早早待命。 凌枝是最后一个起的,温禾安在收到四方镜上商淮的消息,说他们那边都准备好了之后,走到雕花窗棂前,慢腾腾掀开了凌枝蒙得严严实实的被子。凌枝极少得到这样无礼的待遇,她睁开眼,还有点不清醒,憋着气,皱着眉,看上去不太好招惹,等眼睛睁大一点,看清楚了人,又把气憋回去,爬起来洗漱。 半刻钟后,她被自己蝎尾辫的收尾绊住了,温禾安走过来给她缠上七彩绸缎,打了个漂亮的结,走动时像蝴蝶的两片翅膀,纤纤欲飞。凌枝很是喜欢,抚了抚自己乌黑如绸的辫子,看了看温禾安,妥协得很快:“不然这样,双煞果你毁一半,我带一半回去。” 她振振有词:“榜上也没说要完整的双煞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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