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时溺水晕过去了,是后来刻意去找回的这根芦苇吗? 第二样,是一个瓶子,是他当年装金创药的瓶子,他送给了她一瓶,她为何拿来送还给他?带着这样的想法,时鹿鹿伸手,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打开瓶盖,里面飘出一股幽香,跟她当年送他的香囊一个味道。 而那个香囊,他走得匆忙,没有带走,也不知是不是跟着旧房子一起灰飞烟灭了。 第三样,是一双竹筷,筷尾雕刻着“十”字。跟香囊上的一样,歪歪扭扭,雕工平平,想来是小姬善自己做的。他们曾一起吃过半年的饭,回忆起来,恍如隔世。 第四样,是一包细碎的褐色种子,他不认识,但是猜得到——是黄花郎的种子。 第五样,是一个陶器花瓶,瓶身是一张微笑的人脸,丑得可爱,还有点像她。 第六样,是一盏小灯,灯上画了瀑布、碧潭和道观,画工普通,但很好辨识。 第七样,是一本书,只有第一页写了字,后面全是空白的。第一页上写着:“我今天想起了阿善,快往下写,快往下写……” 一共七样礼物,每一样都在提醒他不要忘记她。 然而最终没被带走,只能埋在尸体旁,成了独属于她的十五年的秘密。 时鹿鹿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姬善,她在看书,可又何尝不是在等他的反应。 别信她。 她所做的一切,都 是为了救伏周。 要救伏周,就意味着要封印你。 你和伏周不能同时出现…… 一句句劝阻的话,在他耳畔不停响起。伴随着伏周信誓旦旦地说过的“神谕”——“你会死于她手”。神谕——时鹿鹿,会死于姬善之手。 诅咒入骨,相思无解。 时鹿鹿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姬善不得不放下书扭头看他。 “你赢了。阿善。你赢了。” 姬善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来吧,让伏周,出来吧。”他凝望着她,一字一字道。 姬善走到时鹿鹿面前,伸手,捧住他的脸。 小鹿般的一张脸。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坦白说,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她本以为伏周是本体,时鹿鹿是寄生,但现在看来,时鹿鹿才是本体,伏周是寄生。 因为儿时的经历太过痛苦,小小的小鹿幻想有一个人能保护他、救他。于是伏周就此诞生:用剪刀谋杀胖婶,指点他好好习武读书,不要暴露真实性别,还杀了进入溶洞的巫女救了小时候的姬善。 再然后,当时鹿鹿被强行带回听神台后,伏周彻底掌控了这具身体,他代他接受蛊王之战,代他跟阿月诀别,代他成为大司巫,代他不带情绪地活下来…… 时鹿鹿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被关在了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怨恨生长,无法宣泄。而当雷劈身体,伏周昏迷的时候,夺回身体的时鹿鹿开始了疯狂的报复…… 怎么治这种 病? 怎么救这个人? 她走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医之道,因此,没有先例可循,每一步都要自己摸索。 “第二个。”她的声音宛如梦呓。 “什么?” “离魂症,你是我遇见的第二个。” 时鹿鹿一震,问:“还有谁?”还有谁跟他一样身陷囹圄,以自己为敌,与另一人同体? “阿娘。” 时鹿鹿震惊。 姬善松手,往回走了几步,秋姜临行前说的那句“真心换真心”在她脑海中闪烁浮现,仿若鼓励。 “阿娘得了离魂症,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一个她,温柔贤惠,擅长绣花,对一切都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另一个她,拿刀杀了丈夫。”姬善必须握紧自己的手,才能继续往下说,“达真人没有杀儿子。杀人的是阿娘。” 时鹿鹿忽然想起他的小婢女曾说过一句话:“吹牛不打草稿。要真会看病,先治好你娘吧。”也就是说,连小婢女都知道她娘有病,而儿时的他,没有留意这一点。 “如果是妻子杀夫,按照律例会判死刑,但若是父亲杀子,在父权胜于律法的姬氏家族里,可被谅解。所以,达真人对外宣称是他杀了儿子,出家赎罪,官府便也不再追究了。” 时鹿鹿看着低着头攥着手的姬善,有些难过。他的童年那般不幸,但他以为,起码姬善是快乐的,她总是笑得那么没心没肺,而且那么自信,像备受宠爱长大的孩子。 但其实一切早 有前兆——比如脱掉外衫后,看到的满目伤痕。 “你和伏周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但阿娘不知道。她不知道是她杀了丈夫,搬到连洞观后,达真人迷上了炼丹,耗费巨大,阿娘变卖了首饰古玩,最后实在没钱,就开始刺绣补贴家用。她绣啊绣,绣得眼睛都花了,然后,她变成了另一个她,冲进炼丹房,把东西全砸了。我和达真人试图拦阻,不小心被烫伤。阿娘砸完,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我和达真人一起收拾残局。达真人让我不要告诉她,说不知道才能活下去。” 姬达在巫神殿的记录里是个庸碌之人,一生无所作为,却没想到如此大义。 “阿娘对我一直很好,非常非常非常好。”姬善一连说了三个非常,眼神充满孺慕,“后来遇到琅琊,虽也对我不错,但毕竟不是阿娘。” 时鹿鹿有点小意外——在巫神殿的记录里,琅琊用元氏要挟姬善成为姬忽的替身,没想到后来居然对她不错? “阿娘为我变成了另一个人,为我杀了丈夫,为我砸了公公的丹房,最后还为我……死了。” “她怎么死的?” “汝丘大水,所有人都上山躲避,道观住满流民,为了食物自相残杀。阿娘为了保护我……”姬善眼中浮现出一片水光,这是时鹿鹿第二次看见她的眼泪,第一次是小姬善说想阿爹,第二次是大姬善说阿娘。 “她再次变成另一个她,拿着 扫帚疯狂阻挡那些流民,然后冲我喊——跑!快跑!我一咬牙,跳进水里拼命地游,想着要去报官,或者找人求救。我游啊游,游了好久,大水茫茫,连县衙都淹了……我被冲到一棵树上,挂在上面两天,幸运地遇到了姬家人的船。” 此后,遇到崔氏,传奇开始。 但在传奇之前,九死一生。 “琅琊没有食言,她找到了阿娘。她把两个男人带到我跟前,对我说——他们吃了她。”姬善想:要剖析自己原来这样难,她的秘密像一层层裹在身上的纱布,因为裹得太久太多太紧,已跟骨肉相连在一起,每剥一层,都像是在剥皮。 “那两人痛哭流涕地跪在我面前,求我原谅。他们说大水淹了半个月,观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们只能吃人;他们说阿娘疯疯癫癫的,反正也治不好了,为了生存只能这么做;他们愿意做牛做马赎罪……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琅琊说,你可以杀他们,我保证不会有任何麻烦;也可以一直关着他们,每当心情不好时就去牢房抽他们一顿;你还可以放了他们,让他们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你,选哪种?” 琅琊一向如此,在她二十年的姬家主母生涯中,一直杀伐果断,冷静到冷酷。 “我想啊想,想了三天三夜,跟琅琊说:我选第四种。我把那两个男人关起来,用他们试药。喂毒,毒发,治好,再喂……周而复始。 我有一个药人坊,里面全是这种恶贯满盈的药人,当年追杀喝喝的那帮人也在里面……我用从他们身上试好的药,救了很多人。我觉得,我做得对。我觉得,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直到有一天,有个人进了药人坊,把所有药人都放了。”姬善说到这儿,本想叹息,但声到嘴边,变成了微笑,“你猜那个人是谁?” 时鹿鹿根据巫神殿的档籍手册迅速过了一遍,得出结论:“姬婴?” “对。白泽公子姬婴,在琅琊病逝,继承家族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跟我道歉,然后把我的药人都放了。我很生气,这哪是道歉?分明是阻挠。他把我很用力地抓到镜子前,让我看镜子里的自己,说:‘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醍醐灌顶,甘露洒心。 凡心两扇门,善恶一念间。 “我看着镜子里的人,想:对啊,我是谁?因为是姬忽,所以无视律法滥用私刑;因为是姬忽,所以衣食无忧任性妄为;因为是姬忽,所以玩弄人性不负责任……可我不是姬忽。而真正的姬忽,根本不会做这些事。” 真正的姬忽在如意门抽筋剔骨,浴火重生,为天下孩童而活,为终止罪孽而战。而她这个假姬忽,享受着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安逸富贵,胡作非为。 “我选错了。我应该把那两个男人还有那些村民,全都交给官府,这才是唯一正确的处理方式。可琅琊没有给 我这个选项。因为在她心中,也是没有律法的存在的。” 因为无视律法,姬家做了那么多错事;因为无视律法,天下多了那么多无冤可申的平民。她从平民中来,原本胸怀大志,想要成为最好的大夫,却在权势中逐渐迷失,忘却了自己是谁。 “从此姬婴变成了我梦里的船,沉甸甸地压在身上,时刻提醒着我,要像阿娘起的名字那样——善良。” 对很多人来说,善良是最无用之物,但是若没有善良,道德将沦丧,秩序将崩塌,人类也必将灭亡。 “姬婴问我,想好要做什么了吗?我想了很久很久,告诉他,我要偿还姬忽和姬善身上的因果,等全部还清了,我就回家,做回真正的自己。”姬善说到这儿,抬眸深深地看着时鹿鹿,“所以,我来宜国找阿十。我要——报答你。”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时鹿鹿想:命运弄人,戏谑如斯。他的童年,她的童年都过得那么苦。而成长也没有带来幸福,他在仇恨的泥潭里无法自拔,她在泼天富贵中迷失自我。再相遇更是悲剧一场,他迷上她,却只会用情蛊命她爱他;她为救赎而来,唯一的办法却是抹杀他…… “来吧。报答我,让伏周……出来吧。”时鹿鹿想,他累了。 其实,这三年,挺累的。 伪装成性格不一样的人,挺累的; 与赫奕那样的人为敌,挺累的; 用蛊王去操控下属,挺累的; 连喜欢的姑娘都不能亲近的禁欲生涯,挺累的…… 那些曾经沸腾、翻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怨恨,在这一刻,通通被疲惫占领。他想,到此为止吧。就这样,让她赢。 他跟她之间,起码有一个人能称心如意,可以了。 更何况,姬善此刻看他的眼神如此悲伤。 时鹿鹿道:“你觉得我在骗你?我是不能对你说谎的……我知道了,你不知道怎么让伏周出来。其实……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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