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的横梁上有蛛网。 他生性爱洁,怎会允许房间里有这种东西?再然后,就看到了更多不对劲的地方:屋顶不是木的,是稻草;墙壁不是石砌的,是黄泥;身上的被子不是锦缎,是粗麻……伴随着一件件的粗鄙之物映入眼帘,记忆中的某个画面慢慢浮现、重叠…… 时鹿鹿的脸一下子变了,当即挣扎起来想要下床,响起了一阵“叮当”声。 这是铁物摩擦的声音。 也是对他来说噩梦般的声音。 他抬起右手,看见了上面的铁链——跟儿时一模一样的铁链子。手上、脚上都有,另一端,牢牢地钉死在石床下。 时鹿鹿一震,环视四周——没错,是他在晚塘的那个“家”。他为什么会回来这里?他昨晚睡下时明明还在鹤城,为什么一醒来就又回来了晚塘?他是在做梦吗?这是梦吗?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晨曦透过门缝,把一个胖胖的女人的倒影拖到地上。 他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一瞬间,明知不可能,却又认定了来人是胖婶,就是那个胖婶! 他抬起一只手咬在手臂上,不疼,一点也不疼,果然是梦。可这个梦,比什么都要可怕。 他想吼叫着让她不许进来,可发不出声音。这个梦境里,他分明是成年人的躯体,却依旧像儿时一样废物,没力气,动不了,还连话都不会说。 影子越来越近了。 他坐在榻上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有人会来救 他。就像儿时没有人会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他一样。没有人在乎他,没有人记得他。唯一的身边人还虐待他…… 他浑身战栗,汗如雨下。 再然后,胖婶终于进来了,挎着篮子,身材肥硕,一张奇怪的脸。他看着这张脸,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脑袋昏沉沉的,想不出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记得儿时的胖婶的脸了。她和他的母亲一样,都模糊成了一个轮廓。 胖婶放下篮子,朝他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往角落里缩,靠着墙,让粗麻被子裹住自己,把头也包上,仿佛如此就能安全一些。 然后,他听到了长长的叹息声。 “鹿鹿。”一只手伸过来,落在他头上,隔着被子,轻轻地揉了揉。 他浑身僵硬,瑟瑟发抖。 “鹿鹿,我不叫胖婶,我不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了。我三岁就被卖进如意门,她们安排我学酿酒,学木工,学杂活。再然后,安排我来宜国当小商贩。你娘跟我一起来的宜国,路上还救过我。她生得美,我非常羡慕,她却告诉我没什么可羡慕的,美貌很多时候带来的只有不幸。后来,她去了巫神殿,又进了听神台,用她的美貌,征服了宜王,有了你。可即便如此,我也依然羡慕她。羡慕她被人真心地爱过,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受她托付照顾你,带你藏在晚塘。在你两岁之前,其实,我是真的把 你当自己的儿子养的。” 他躲在被中,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然后,隔壁的婆婆给我安排相亲,我哪是能相亲的人呢?我不敢。可那真的是个很好的男人,很好很好,又忠厚,又老实,还一点都不嫌弃你,说要跟我一起照顾你。那阵子我开心极了,我想,虽然我又胖又丑,可是,居然也会得到一个人真心的爱啊……”手依旧很温柔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头。 他下意识地咬住了被子。 “可如意夫人发现了。她让人杀了那个男人,并且给我两条路选:一,杀了你;二,虐待你,把你养成废物,以报复阿月的背叛。我怎么能杀你呢?你是我含辛茹苦地养到两岁的啊,你第一个会说的词,是‘婶婶’,而不是娘啊!” 他拼命地咬着被子,咬到嘴里都渗出血来。 “我只能选后者。我把你用铁链拴起来,我把你养得很胖,我每天骂你……这样,那些监视我的人就会回去禀报给夫人知晓,我确实在虐待你。可是,夜深人静时,给你盖被的人是我,端屎端尿给你洗澡的人是我,让你活着的人,也是我啊……我只是个无知妇人,只想着别让你饿着冻着就行,我想不出更好的保护你的办法啊……”对方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的头,紧紧搂在怀中道,“对不起,鹿鹿。对不起……” 粗麻摩擦着他的脸,他想好疼啊,为什么会这么疼?然后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濡湿了粗麻。再然后,粗麻就变软了,不再那么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胖婶松开了他,然后就听到“哐哐”的声响,手上忽然一松,链子,被砸断了。 心里有什么东西,也似被砸断了一般。 时鹿鹿呼吸一滞,抬起手,被子掀起的缝隙带来了光,半截铁链在他手上晃荡,一闪一闪,异常刺眼,又异常明亮。 等他终于把被子彻底掀开时,胖婶正好转身离开,肥硕的身躯步履蹒跚,她走向光,再然后,被光吞噬…… 时鹿鹿猛地醒来,发现刚才的一切果然是梦。 他还躺在医馆的房间里,鼻息间全是各种各样的药味。 柔软的锦被,白皙的砖墙,高阔的屋宇,床榻旁的花插里摆上了一簇新的鲜花。一切都与梦境截然不同。 敲门声响了起来,紧跟着,姬善的脑袋探了进来,道:“寿星公,还赖床?” 他恍惚间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他的生日。 姬善手里提了个篮子,篮子里赫然摆着两个红鸡蛋。 “生日,就要吃红鸡蛋啊。”似乎有个声音如此对他说。 分明眼前才是现实,却给他身陷梦境的错觉。 姬善走到榻旁,拿出一个红鸡蛋敲碎,开始剥壳,道:“快起来洗漱,不然不请你吃。” 于是时鹿鹿下榻去梳洗,梳洗之时,他抬起右手,右手手腕光滑,并没有留下什么铁链的痕迹。 等他洗漱完时,两个鸡蛋都剥好了。 姬善邀他对坐,开始了对他日行一善的赞美:“今天是阿十的生日,虽然他都二十八了,很老了,但是他还是个少年,因为他真正在人间活的日子,加起来才十六年。十六岁的少年,风华正茂,羡煞我了!给……” 时鹿鹿看着递到面前的白嫩光滑的鸡蛋,再看向鸡蛋后方同样白嫩光滑的脸庞。 “难道还要我喂?行,我喂。”姬善很好说话地凑过来,把鸡蛋喂到他嘴边。时鹿鹿终于张口,轻轻咬了一口。 “好吃吗?我给你讲,煮鸡蛋也是一门学问呢!我小时候弄了个大锅,六十个鸡蛋同时开煮,水沸后数数,每数十下就取一个蛋出来,再排列在一起,最后得出结论,数到三百六十下时的那个鸡蛋最好吃!”姬善说得正在兴头上,时鹿鹿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凑过来。 姬善一怔,笑容僵在脸上,但她没有后退。 于是,时鹿鹿一点点地靠近。 眼看他就要吻到她时,姬善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象中的吻并没有出现,他的嘴唇滑过她的脸落到了她耳旁,轻轻地说了六个字:“胖婶,叫我,阿十。” 姬善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时鹿鹿侧过头,在很近的距离里注视着,大大的黑眼睛,这一刻,像极了小鹿——灵秀美好得能让人心都碎了。 刚才他的那个梦境,是假的。 是姬善和赫奕的一次精心设计。他们在附近盖了个草屋,彻底还原了晚塘 的农舍,再趁他入睡时用迷药将他迷晕。蛊王没了,他的戒心也大大降低了。 姬善从邻居口中问出胖婶的特征后,找了个很像的伶人打扮成胖婶,让她去演一出赔罪的戏。安抚他的伤痛,陈述胖婶的苦衷,再砍掉那根象征噩梦的铁链。 这是一种她绞尽脑汁想出的治疗方法,此前背着他在好几个人身上试过,全有收获。 却因为一个昵称的错误,露出马脚,被他洞察。 “对不起……”姬善只能道歉,“今天你生日,我只想,送你一份比较、不太一样的礼物……对不起……” “不一样的礼物……”时鹿鹿目光微敛,落在她唇上,道,“我想要的礼物,你真不知?” “你不会又想说是——我吧?”姬善的眉毛皱了起来道。 时鹿鹿深深地看着她。 姬善迟疑了一会儿,露出豁出去的表情,一挥手凛然道:“行!反正你秀色可餐,我也不吃亏。来吧!” 她跪坐在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准备好好地吻一吻他。反正之前那么激烈地亲过了,面对此人,有什么好矜持的。 然而,眼看她的嘴唇就要与他贴合时,一根食指点在了她的眉心上,再上移来到了她的神庭穴。 姬善先下意识一抖,然后意识到了什么,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 那人微微抬睫,用眼尾看她,眸中是熟悉的冰霜。 “不会吧……”她的心开始跳得很快,嗓子干哑,第 一时间想要撤离,却被对方抓住手臂,拽了回去。 “你是谁?”那人一个字一个字吐得又慢又沉。 她却莫名地窘迫起来,窘迫之外还有很多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娇嗔:“不行不行,明明说好了得我问你的,怎么变成你问我了!你是谁?” 对方似笑了笑,但他的笑意素来很浅,就像羽毛落到湖心上的轻轻一点,让人又酥又麻:“小、可、爱。” 姬善睁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自作自受,自己当初定的暗语,分明为了调戏他,可谁知这三个字从伏周口中说出,会这么……这么地……要命! 她再次想要逃走,却被他抓得很紧:“不是要送我礼物吗?” “不行不行,我以为你是鹿鹿……等等,鹿鹿呢?” “不见了。” “真的假的?” 伏周垂头沉思了一会儿,道:“确实不见了。大概是心结彻底解开了,安息了。” 姬善不敢置信。 她设想过无数次时鹿鹿离开的情形,就像当年她设想再见阿十时的情形一样,无不是天崩地裂柳暗花明曲折离奇苦尽甘来,谁知竟会如此轻描淡写? 就像花插里的花,一个转身的呼吸间,就被风吹走了。 伏周凝视着他,忽又道:“还有——其实胖婶,确实叫我鹿鹿。” 姬善一怔道:“你!” “阿十是你给我起的,只有你如此叫我。”伏周说着,勾动唇角,笑得明显了一点。 姬善目瞪口呆,定定地看着眼前之 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就知道这家伙出来了只会气死她啊! 果然,她好生气好想跺脚好想哀号啊…… 可她刚要发脾气,伏周伸手一勾,拈住她的下巴,吻掉了她的哀号声。 永宁九年,悦帝扶医馆,兴科举,平庶狱,黜贪墨。巫言多不中,民始懈,再有病疾,始寻医问药。三年后,宜有医而无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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