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还不知道“切肤”的存在,不知道风乐天和风小雅为了找她付出过什么。她带着遗憾和感慨回图璧,一边派人暗中打听父亲的下落,一边继续专心扮演姬忽。 “年底时,我听到消息说你又要娶妾,差不多娶了十一个?我很同情龚小慧,从她身上看到了阿娘和琅琊的影子。这些女人都以柔弱之躯扛起全家的重担,可结果呢?我很生气,决定……” “再去给他下个毒!”这次接话的人变成了云闪闪。众人再次全都笑了起来。木屋里的气氛终于变得轻松了一些。 “我再次回到玉京,上门想要找碴儿,结果先遇到了风伯伯。” 风小雅一怔道:“我爹见过你?” “对。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风小雅震惊。图璧元年也就是华贞三年的冬天,父亲就见过江江?可他一直一直没有跟他说!为什么?为什么? 风乐天看到姬善,很惊讶,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给她倒了一杯酒,柔声道:“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 这句话一下子让姬善火气全消。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这句话,如慈父,如恩师,如老友,如她儿时遇到的那个风乐天,一点都没变。 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眉发 都白了,显得比真实年龄苍老很多的男人——燕国除了燕王以外地位最高的男人,心里一遍遍地想:我错了。我错了。传言有虚。 我的风伯伯怎么可能养出纨绔儿子,怎么可能允许儿子是个废物?怎么可能奴役儿媳来安享晚年?他可是风乐天啊,是在所有人把我的梦想当作笑话,在我爹都讽刺挖苦我说我异想天开时,唯一认同我、鼓励我,把医书全送给我的风伯伯啊! 她的眼角湿润了起来,为了掩饰这点狼狈,忙不迭地转移话题道:“只、只有一杯酒吗?你怎么不喝?你不是最喜欢喝酒的吗?我人生中喝的第一杯酒还是你给倒的呢!” 风乐天笑了笑道:“戒啦。” “什么?我成酒鬼了,你这个老酒鬼反而戒酒了?”她不满地道,拿了个空杯子就要给他满上,“这么多年没见,你不激动不开心?说什么也得来一点啊,是吧……” 风乐天用手挡住杯口,眼眸深深,写满深意道:“我不能喝。” 她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手,手凉极了。姬善一惊,当即抓住他的手腕开始把脉。风乐天挑眉道:“哟,没忘本?真当了大夫?” 姬善的心却沉了下去,再然后,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风乐天将手从她手下抽回,眼睛弯弯,笑如弥勒,道:“看来医术还行,一下子就发现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多年了。救小雅的代价。” 姬善这才知 道风小雅是怎么活下来的——风乐天用自己的武功,再联合六大高手之力,一起为他续了命。 “他不想死,他想找你,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找你。” 姬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然后,他认错了人。”风乐天看她的眼睛里有愧疚,更有遗憾,道,“你早点来就好了。” 她想其实她早来过的,她来时风小雅还没娶十一夫人,一切本来得及纠正。但现在…… “我去找他!”她要纠正错误,她要消除误会! 风乐天却拉住了她的袖子。 姬善回头,见他脸上没有了笑意,变得郁色浓浓。她的心情不自禁地抖了抖。 “扬扬,老夫能不能求你一件事?”风乐天轻轻地说道。 “你爹告诉我秋姜的事,也告诉我你和她的纠葛,听他描述完,我就知道了……”姬善转头看着秋姜道,“秋姜,是你。” 是你啊,姬家真正的大小姐。原来你成了秋姜,成了我。 “我不能破坏你的计划,风伯伯也不同意,不仅如此,他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我告诉他你的目的后,他问我,有什么药能撑一撑?撑着等到你动手,好助你一臂之力。” 秋姜眼睛一红,整个人也抖了起来。她一直奇怪为什么公爹会在当时就知道她的身份、她的目的,原来是姬善告诉他的。见她的那两次,风乐天一边咳一边喝,她当时还觉得他真是个酒鬼。现在才知道,其实他本已戒酒 了,就为了活得久一点,能配合她行动。 “割下他脑袋的滋味很难受吧?但我告诉你,你是在帮他解脱。他为了等你,一直在服用奔月,而这种药有多难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你可以从内疚中,走出来了。” 秋姜猛地别过头去,不让人看到她的脸。 姬善看向风小雅道:“我答应他对你隐瞒此事。然后就离开了。这是第二次。” 风小雅也闭上了眼睛,一直笔挺的脊背终于弯了下去。 “不久之后,我听说秋姜被你送上陶鹤山庄,风伯伯也辞官退隐了。外人不晓,但我心知,风伯伯走了。过了一段时间,琅琊病逝。姬婴告诉我,我随时可以离开。于是,我第三次,回了玉京。” 风小雅睁开眼睛,缓缓道:“你依旧没有见我。” “我本想上陶鹤山庄,可我爬不了山。我去了听风集,想着怎么见你。然后我就看见了你。你坐着滑竿出来,脸色灰败,脸颊深陷,最重要的是——你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光。阿娘偶尔病发时,就是那种眼神;喝喝病发时,也是那种眼神……”姬善盯着风小雅,轻轻道,“你病了。” 那年的除夕,风乐天死在秋姜手上。秋姜失去记忆,被送上陶鹤山庄。 那年的风小雅只觉天地崩裂,再无光亮。 “你需要药,但不是我。我看着你上山,等你再下来时,眼神亮了一点。于是我知道,你暂时不会死的 。你的药,在呢。” 风小雅看向秋姜,秋姜依旧背对着众人面对着墙。千情万绪本在暗中涌动,如今,曝光在了众人面前,似乎看得更清些,又似乎离得更远了。 “这时姬婴派人告诉我,找到我爹了。我没再逗留,回璧了。” 云闪闪欢喜道:“你找到你爹了?” “嗯,这些年,爹一直在到处找我,遇到一个儿子也被略的寡妇,两人结伴同行。慢慢地,有了感情,他们成亲了。朱龙带我过去时,我看见一座小院,爹抱着两岁大的男童满脸笑容地在院子里爬,给他当马骑。我想,我可以过去,融入他们;也可以离开,假装不曾来过。我在外面站了整整一天,站得腿都麻了。这时他的妻子外出归来,发现了我,问我:‘姑娘,你是来找外子看病吗?’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先摇了摇,而我的腿跟着自行带我离开了。我回到马车上,对朱龙说走吧。朱龙问我为什么不认?” “是啊,为什么啊?”云闪闪不解地问。 姬善忽然笑了,眨了眨眼睛道:“因为——我还没有成为天下第一的女神医呀!” 她也有病。她的心病是父亲的贬低。她憋了一口气,而那口气,成了一种心药,促她奋发上进。 想要保持对医术的野心,就不能少了这口气。 她最终,没有跟爹相认。 “现在,你还有问题吗?”姬善望着风小雅道。 风小雅抿了抿唇角,最终摇 头。 姬善转头看向时鹿鹿道:“我却有问题,想要问你。” 时鹿鹿轻点了下头。 “你现在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也知道我所有的事情了。你还觉得,我是要杀你吗?” 时鹿鹿一震。 姬善从秋姜身旁起身,缓缓走向他道:“你太小看我了。你也,太小看自己了。”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她伸出手,捧住了时鹿鹿的脖子,连同纱布里面的伤口一起轻轻地拢在手中。 “我此生,经历如此多的事如此多的人,无比艰辛地走到今日,怎么甘心用杀一个人,去换救一个人?”姬善眼中似有星光万点,照着他,照亮他,“我的目的,一直是——治好你!” 治好他,而不是抹杀其中的一个他。 这很难,但是,医术之路向来曲折。 这些年,她想治好很多很多人,有的成了,有的没成。她踩着那些没成之人的尸骨,一步步走到如今。时鹿鹿,也许也是脚下的一具尸骨,但在确定失败之前,永不放弃——这,就是她的道。 “伏周曾经问我一个问题——如何才能除掉巫。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姬善看向赫奕道。 赫奕脸上有种若有所思的默契表情,他道:“现在你有答案了?” “对。” 姬善环视着木屋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虽然有几个人没有功名,但都是贵胄出身,都是天之骄子,只有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是真正的布衣。 也因此, 她看到的东西,跟他们全都不一样。 “我认同小鹿说的一句话——巫这个字,人在天地之间,通天达地,两处相连。也就是说,巫的诞生,是为了让人们活得更好,就像医一样。当人病了,替他看病;当人痛苦了,给予希望……但人类的痛苦太复杂了,伴随着仇恨、嫉妒和爱。慢慢地,巫就变了味,他们用诅咒、用毒来给一部分人希望的同时,剥夺了另一部分人的希望。再然后,恐惧取代了希望,咒怨压过了祝福……巫,变成了现在的巫。” 赫奕露出动容之色。不得不说,姬善说到了点子上。 “你可以除掉巫神,但你不能抹杀希望。这么多年,我所遇到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病,有的脆弱无依,有的命运多舛,有的偏执自闭,有的绝望疯狂……唯方人人有病!如何治病?给他们药!什么药?” 赫奕喃喃道:“希望。” “没错。希望,才是药!能让人们经历了悲剧之后仍能选择温和、善良和坚强的,只有希望!”姬善盯着赫奕道,“陛下需谨记一点——除巫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宜国的子民从今往后只听你的,而是,要让他们更幸福。你只有比神更能让他们幸福,你才有可能战胜神——此为,真正的药。” 一时间,屋内静静,众人听了这番话,全都若有所思。 而天边露出一道薄光,晨曦来了。 一队银甲少女来到了木 屋外。 再然后,不离、不弃抬着滑竿出现。 于是风小雅知道,到了自己该走的时候了。 他走到榻前,看着沉睡中的茜色,想了想,问姬善:“她会好的?” “她会。” “那么,她醒来后,请帮我带一句话。”风小雅说完了那句话,姬善挑了下眉,似笑非笑。 风小雅笑了笑道:“这句话,也是我对你说的。” 姬善看着他,其实这还是她第二次跟他正式说话——第一次是他带着吃吃看看来听神台找她。这个在她生命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位置的人,能勾动她作为人所无法割舍的浮躁情绪的人,严格说起来,其实并不了解。可在这样近的距离里,她看到他的眼睛,就像看到了风乐天在对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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