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盯着颜鸢若有所思,摸了摸颜鸢的手,叹息道:“你这脾气,倒不似颜宙年轻时。” 颜宙年轻时曾是先帝的一员杀将,说是杀将,却天生长了一张笑脸,仗着先帝宠爱从来就没有吃亏的时候,今日要是他在这席上,只怕早就把这朝堂上的老老小小祖宗十八代都阴阳怪气了个遍,又哪里落这亏? 颜鸢低着头,软敷敷道:“父亲也常说臣妾像母亲。” 太后摸了摸颜鸢的手掌,笑道:“你的母亲我记得是先帝授业恩师,那位常太傅家的千金吧,名门淑女,琴棋书画学得不少,性格也柔弱了些,倒是刚好克颜宙。” 颜鸢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接话。 万一太后要是突发奇想,真让她来展现下琴棋书画的名门闺秀技能……那她恐怕只能临场装晕躲过去了。 她安静地坐在太后身旁,侧前方便是楚凌沉的龙椅,从她的角度可以看到楚凌沉瘦削的肩膀,黑色的锦衣之上金线绣的纹路,以及黑锦尽头露出的那一节嶙峋苍白的脖颈。 喧哗之中,颜鸢安静注视着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楚凌沉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似的,忽然间回过了头,他的眼睛如同无底的深潭,幽幽望向了颜鸢。 一时间四目相对。 颜鸢微微走了神。 太后的声音从她身旁响起:“良辰美景,沉儿何不与皇后去花园里赏一赏秋呢?” 颜鸢低下头,她原以为楚凌沉会拒绝,却没有想到楚凌沉闻言勾了勾嘴角,低声道了一句:“好。” 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牵着颜鸢的手,引着她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如此哀家就放心了。”她把颜鸢的手交给了楚凌沉,叹息道,“哀家乏了,先回寝宫。” 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鉴秋宴上,所有人都看到了定北侯府与当朝太后的联盟,甚至颜侯本人都未出现,宋寅正之死也并没有掀出多少风浪,新格局已是定局,她也确实没有留在此处的必要。 太后干干脆脆退出了宴席,留下颜鸢独自面对楚凌沉。 颜鸢也想跑,东家都走了,她徒留只会吃闷亏。 只是她的手还在楚凌沉的手中,温热的感觉透过她的指腹,缓缓地传到她的掌心,她只能借力又行了一个礼,不经意地把手抽了回来。 “陛下。”颜鸢微微欠身,“臣妾……” 她想要随意捏个理由好跑路,却被楚凌沉的声音打断。 楚凌沉轻缓道:“皇后喜欢坐船么?” 颜鸢一怔,一时间没有听清楚凌沉的话语,又不敢追问,只能茫然看着他。 楚凌沉的眼睫垂了垂,忽然间弯曲了身体倾身向前,几乎要凑到颜鸢的眼前。 他盯着颜鸢的眼睛,像是一个顽童般勾起嘴角:“孤有……一艘大船。” 他忽然靠近,颜鸢心里一惊,一时间有种微妙的错觉。 好像自己在他的眼里是一件死物,比如碎了的杯盏,枯死的盆栽,明明目光交汇,望向她的眼里却没有半分看活人的生气。
第21章 大船 湖畔边忽然起了风,空气中传来湿润的气息。 颜鸢被风吹乱了刘海,抬头时忽见远处的湖面上出现了一尊庞然大物,那东西隐藏在湖上升腾的水汽浓雾之中,眼下忽然破开雾气朝着岸边靠近。 那是一艘……船? 颜鸢震惊地望向湖面,很难想象在一座宫墙之中,竟有如此巨大的船停泊。 此时船身已经靠近岸边,楚凌沉不知道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在她的耳畔低语:“皇后是否要与孤游湖赏月呢?” 颜鸢的目光还是停在船上,她全身上下笼罩着说不出的怪异的感觉,这种直觉让她在战场上捡回过好几次性命,而此刻,它在叫嚣着让她不要登上这条船。 于是她果断摇头:“……臣妾不能。” 楚凌沉居高临下看着她:“为何?” 颜鸢道:“因为臣妾很容易死的。” 楚凌沉淡道:“哦?” 颜鸢认真道:“臣妾身患寒疾,久病孱弱,最是受不得寒凉之气,一不小心就死了。” 楚凌沉不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看着颜鸢。 仿佛是老天爷也为了验证颜鸢所说,忽然间湖面上又起了一阵凉风,吹起了颜鸢的裙摆。颜鸢果然就咳嗽了起来,咳嗽声一声更比一声凄厉。 咳到最后,颜鸢的眼睛都红了。 楚凌沉总算移开了视线,他盯着夜雾中的大船,散漫道:“如此,可惜了。” 颜鸢暗自松了一口气,连忙请辞离开宴场。她走得有些快,生怕楚凌沉反悔,一口气走过了湖畔边,眼看着就能拐到御花园的小径上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娘娘?”小鱼小声呼唤,“娘娘,起风了,我们还是快些……” 颜鸢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湖面,她已经走出了不少路程,即便船只已经停泊,也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此时恰好有风,自湖面吹拂向花园,空气中便弥漫开来一股微妙的气味。 这气味夹杂在御花园的花香里,淡得几乎不可闻。 但它确确实实存在。 曾几何时,她也曾在边关闻到过几次这种味道,每一次都付出极大的代价。 这是火油的气味。 …… 颜鸢再次回到宴场之时,大臣们已经退了席,夜色下月光朦胧,整个湖畔边只剩下了荧荧弱弱的宫灯,还有宫灯旁朦朦胧胧的人影。 “娘娘?” 楚凌沉身旁的老太监发现了颜鸢,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问颜鸢:“娘娘可是落下了什么东西?” 颜鸢摇了摇头道:“本宫……自幼长在北边,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船。” 老太监迟疑道:“可是娘娘的身体……” 颜鸢干笑道:“这些时日幸得穆御医诊治,本宫这身体是一日比一日康健了,想来游一游湖赏片刻月也不算什么。” 毕竟她“痴恋”楚凌沉已经好多年了,若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才是奇怪吧? 老太监一脸为难地看着颜鸢,又回头看了一眼楚凌沉:“陛下,这……” 颜鸢这才发现,原来楚凌沉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暗影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伫立在湖畔边,暮色遮掩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整个人都几乎要隐没在他身后的黑暗中。 颜鸢轻声追问:“不可以么?” 她的目光炯炯,直勾勾望着楚凌沉:方才明明是他自己邀请,难不成只是客套? 一时间,湖畔边只剩下秋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的声音才在夜色下响起。 他说:“可以,船舱里面很暖和。” 那语气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缱绻。 …… 颜鸢没有说谎,她生于北方,确实没有见过这种雕栏画栋的游船。 船甲徐徐落下,颜鸢跟在楚凌沉的身后,慢慢地走到了船只的甲板上。彼时湖面上皓月当空,船舱上红绸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曳,那股微妙的火油味越发的清晰了。 难不成是有人要弑君么? 可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宫廷内院之中,在皇帝的御用游船上藏下足以烧毁一个船只的火药呢?有这样的通天本事,直接潜入乾政殿刺杀不是方便有效? 颜鸢心中有疑惑,于是在船甲上走了片刻的神。 等她进到船舱之内时,忽然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腥甜气息。 那是……血腥味? 颜鸢陡然间从神游中清醒,船舱的门已经在她面前徐徐关上。 “皇后,请上座吧。” 楚凌沉就在她的身侧,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轻声低语。 颜鸢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吸引: 船舱内横陈着五六个男人的身体,说是人其实也不尽然,他们身上的衣裳已经褴褛得不可辨认,破败的身体上血痕遍布,黑紫色的血液在船舱里面汇聚成了一片。 就在那些人的不远处,烧着一口炭炉。 炉内插着几根烙铁刑具,此刻那些刑具早已经被烧得通红。 这是…… 颜鸢僵立在原地,脑海中火石电光般回响方才楚凌沉的话语。 他说,船舱里面很暖和。 竟然是这个暖和法…… 楚凌沉已经坐上了船舱内唯一的椅子,他倚靠在案边,身旁的老太监熟门熟路地为他端上了一盅茶,他抿了一口茶,顺手就把剩余的茶水慢慢浇在了其中一个的脸上。 早已经昏迷的人徐徐转醒。 那人起初还有些吃痛懵懂,待到他看见眼前的人是楚凌沉之后,通红的眼睛几乎要瞪裂开来:“唔——唔——” “皇后大约还不认识他们。” 楚凌沉的声音慢条斯理:“他们是孤的几位令史,官职不高,心思不浅,这半月来在朝中散布谣言,煽动宋太傅死谏,并且……游说朝中老臣在鉴秋宴上滋事。” 楚凌沉的目光轻飘飘落到颜鸢的脸上,目光中带着温存:“皇后以为,应当如何处置呢?” 烛影灼灼中,他的眼里也映衬着点点光亮,静静注视着颜鸢。 颜鸢闭上了眼睛。 她并非没有见过这样的刑讯场面,那些年里,她就算是亲自动手也不在话下,只是……楚凌沉注视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寒毛林立感。 楚凌沉他根本就不是在审那几位令史。 他是在试探她。
第22章 审讯 他想试探的……是什么? 短暂的僵持中,颜鸢来不及思考多余的事情,她满心满腹只有一个念头:太后认识的颜鸢,皇帝听说的颜鸢面对这样的场景,应该是什么样的反应? 她是颜侯之女,名门闺秀。 她的母亲是先帝是前朝时的太傅之女。 她自小便在母亲的教导之下熟读诗书,十三岁那年,因为意外落水而命悬一线,之后就缠绵病榻,勉勉强强才保下了一条小命,最终在四年之后入宫,做了一个后宫朝堂权欲之争的傀儡皇后。 她如果看见了眼前这血腥的场面,应该会做什么反应呢? 是大声哭出来。 亦或是干脆晕过去? 颜鸢的脑海中思绪飞快掠过,她想要从无数种可能中找到一种最贴合的反应,好让楚凌沉能够相信她是表里如一的存在。 可最终,她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不眨眼,不开口,不哭泣,不呼吸。 她像是一块木桩般一动不动,钉死在船舱的甲板上。 寂静。 僵持。 楚凌沉盯着颜鸢的脸。 微红的暖光投射在楚凌沉的侧脸上,衬得他的脸颊都仿佛带了暖暖的气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低笑了一声,低眉的时候,一点叹息似的喟叹在他的喉咙底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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