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睫低垂,细长的指尖拨弄着兔子的耳朵。 “太后此举数得,既离间了碧熙望舒二宫,震慑了后宫,又平定了前朝的风波。不过……却让皇后娘娘背上了行事狠辣的名声。” 宋寅正缓缓道:“太后与颜侯筑起的这道墙,似乎算不得结实。” 这便是这几日里,除了皇后病重之外最大的风声了。 自太祖以来,合宫上下尽数被诛,这样的盛怒追责拢共就发生过三次,一次是太祖在世时候东宫疏忽致使太子不慎坠井身亡,一次是先帝在位时后宫妃嫔与来使勾结企图混淆了天家血脉,第三次便是前几日。 皇后没有死,所以他们只是因为私扣了炭火。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的恶名早已经传遍了许多地方,整个后宫都谈之色变,宫女太监们都唯恐被抽调到皇后宫里去,传说甚至有人为此不惜自断双腿,只求放过…… 楚凌沉眼睫微阖。 宋寅正道:“听闻皇后眷恋陛下已久,待陛下更是痴心一片,太后能许颜侯的事情陛下也能许。” 静默良久,他终于开了口:“老师想说什么?” 这是楚凌沉今日答复他的第一句话。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毫无波澜,似乎对他所说之事没有分毫的兴趣。 宋寅正知道,他终究是听了进去,他道:“老臣是想说,陛下既然有心月月都与栩贵妃泊船夜游,何不顺水推舟……” 他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道,“趁此家宴,与皇后也做一对恩爱夫妻呢?” 这是他此行的来意。 即便满朝上下势力云诡波谲,即便人人都说当今圣上喜怒无常昏庸无德,但是他是堂堂帝师,他胸口还有一把火,想要烧一烧这混乱的朝局,或许还能烧出一片清朗之天。 然而楚凌沉却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只是自顾自地把玩着手里的兔子,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就这样静默僵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沉忽然动了。 他轻轻放下了怀中的兔子,指尖翻动,推着黑子落到了棋盘上一处空白处,抬起头时眼眸暗沉: “孤方才,应该落在此处。” 楚凌沉道,眼角露出了今日第一丝笑意:“这样的话,老师就只剩下死路一条了。” 宋寅正心中一惊,抬起头时,对上楚凌沉漆黑的眼眸。
第18章 秋宴 宋寅正被拖出去后,楚凌沉倚在榻上小憩了片刻。 宫人们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把地上的血迹清理干净,把凌乱的棋子归回棋罐之中。所有的一切他们都做得极其轻巧,唯恐惊扰了那只酣睡的狮子。 一切忙忙碌碌,很快又归为宁静,只剩下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甜腥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身穿御医官服的年轻男子轻声步入寝宫之内,跪坐在榻前为楚凌沉诊脉。 那人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面容儒雅,闭上眼睛沉吟了许久道:“都说了动怒容易气血翻身,损脾伤胃,陛下怎么总是记不住。” 楚凌沉淡淡地嗯了一声。 身着御医官服的男子抬起头来,探究的目光在楚凌沉的身上转了一圈。 此刻楚凌沉的眉心仍然残留着淡淡的郁结,他年幼继位,朝中群狼环伺,原本就心思深沉难解,三年前的一场死里逃生之后,他更是夜夜难以入眠,这脾气越发令人捉摸不定了。 不过动怒成这样,倒也是少见。 年轻男子不动声色道:“听说陛下砍了宋太傅的双手?” 楚凌沉又是淡淡嗯了一声。 年轻男子从针包里面掏出了细针,熟门熟路地刺入了楚凌沉的头顶穴位,几针落定,他淡道:“宋寅正一笔端正雅致的小楷闻名于世,为人又向来清高,砍了他双手等于要了他性命。” 这一次楚凌沉没有出声。 年轻男子叹了口气。 宋寅正面圣的目的,在清流之中并不是秘密。 如今朝局混乱,外戚内斗,专权跋扈,整个朝野如同一座无主的山头,太后党羽若与颜侯真的联起手来,恐怕回到垂帘听政的岁月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的局面之下,宋寅正的建议也许是破局最好的方法。 但是他千算万算终究是漏算了一件事:皇帝和定北侯之间原本就有旧仇。 年轻男子道:“看来陛下还是无法对颜家释怀。”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了。 颜侯封地是在关外,三年前皇帝在边关脱险之后,第一程目的地便是定北侯府。皇帝向颜宙求助,希望他能借调些兵马,让他可以亲自率兵再入雪原,却被颜宙严词拒绝,不论皇帝如何恳求都没有动摇分毫。 回到帝都之后,皇帝做的第一桩决定,就是不计代价,卸了定北侯颜宙的兵权。 新仇旧恨,颜家都是楚凌沉的眼中钉,他恨不得杀之后快。 这宋寅正真可谓是撞到了南墙。 年轻男子俯下身继续为皇帝施针,把之前用银针封住的穴位一个个解开来,又转身从药匣里取了一些安神的香,添到寝宫的香炉里。 “明日的鉴秋宴上,想必就会见到那位娘娘了吧。”清雅的香袅袅升腾,年轻男子的声音也温温吞吞,“太后精心安排的这一场盛宴,可谓用心良苦。” 楚凌沉的呼吸顿了顿,睁开了一条眼缝:“怎么,你也不想要手了么?” 年轻男子闻言笑了笑:“微臣不敢。” …… 宋寅正的死讯,是在次日清晨传到的望舒宫。 彼时颜鸢正坐在梳妆镜前梳妆,透过镜子看见归来的小鱼脸色苍白,好奇询问之下才知道,当朝太傅昨天夜里在自己的书房自缢亡故了。 小鱼俯身在她的耳边碎碎低语:“听说是昨天夜里与陛下下棋,赢了陛下一招棋,所以被砍了双手从乾政殿里拖出去的……” 颜鸢一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虽对前朝的事务了解不多,不过对时常弹劾父亲几个对家还是认识的。这宋寅正是当朝太傅,皇帝的授业恩师,是朝中清流的代表。此人长得儒雅,全身上下又长满了名节,往日里就算爹爹被参了满头包,也因为忌惮流言而只敢在饭桌上大骂他迂腐的臭书生,未曾真正动过他…… 没想到,这样的人竟然就这样轻易死了。 这帝都城里的人,真的很容易死啊。 颜鸢盯着镜子叹息:“真倒霉。” 小鱼气急:“娘娘!你到底有没有在听?那个人,他死了啊……” 只是倒霉而已吗? 仅仅因为一盘棋,堂堂太傅就落得被砍了双手拖出乾政殿的下场,她实在不敢想象她们在乾政殿门口的日日蹉跎的这些日子,这简直是在阎王殿门口进进出出吧? 可显然,颜鸢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 她今日已经在这镜子前坐了半个时辰,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铜镜上。 如今望舒宫里没有多少可用之人,新的宫人还有两日才到,可偏偏太后的家宴就在晚上。她不确定楚凌沉到底会不会记得小将宁白的脸,想来想去,还是在脸上多涂一些脂粉才稳妥些。 眼下她的眉毛还只画了一半。 颜鸢手里握着眉笔,屏气凝神,用了十二分的专注用笔尖轻轻在自己的眼上轻轻描摹。 天不遂人愿,歪了。 颜鸢的呼吸顿了顿,看着镜中顶着两根毛毛虫眉毛的自己,沉默地眨了眨眼。 她这双手,年少学投壶时百发百中,弯弓射箭分毫不差,就算是贴身肉搏的匕首战她也能削下对手的眉毛却不在他脸上留下任何伤痕……而眼下,她却画不好一笔最简单的眉毛。 颜鸢:“……” 黄昏时分,颜鸢素面朝天走出了望舒宫。 严格算来,颜鸢入宫之后,还从未真正游览过皇庭内院。 太后设宴的地方是花园深处的湖畔旁,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御花园的秋花秋景也是万紫千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香味。 颜鸢被太监引进门的第一眼便看到了花园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各处各景美轮美奂。 “皇后娘娘,这边请。” 太监躬身引路,颜鸢默默便默默地在他的身后一路往前,远远就看见了湖畔旁边群臣相聚,他们分成左右两列,正各自为席,把酒言欢。 宴席的主座设在最远处的湖边亭中,一共有三座,皇帝正中,太后次之,还有一张空座,很显然是为中宫预留的。 这一切原本合情合理,更合乎礼仪。 如果不是亭中还多了一个人的话。 正中的龙椅之上,端坐着的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极美,一双眼睛如同弯月,垂眸间身弱无骨,凝玉一般的臂弯上枕着当今的天子的头颅。 颜鸢:……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拖长了声音通传。 下一刻丝竹之声顿止,群臣纷纷离席跪地行礼:“参见皇后娘娘——” 一时间湖畔面安静无比。 唯有主座之上的几位毫无动静。 寂静中,龙椅上的那位君王终于动了动,慵懒的声音打破尴尬的僵局: “葡萄。”他说。 颜鸢:…… 颜鸢:……干得漂亮。
第19章 争锋 终于还是见面了啊。 颜鸢悠悠想。 一时间原本安乐的氛围消失殆尽,没有人敢放开了呼吸。 所有人都在观望,满园安静。 皇后入宫已有月余,前朝后宫众所周知,皇帝在婚仪时便称病退了场,此后便留宿在贵妃宫里,再也没有召见过堂堂中宫。今日这一场鉴秋宴是太后悉心安排,为的是什么目的,其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可眼下,龙椅上坐着的是贵妃,那皇后如何落座? 令人尴尬的僵持持续了片刻,太监的声音才迟迟响起:“娘娘,这边请。” 颜鸢跟着指引,穿过了宴场中央的花团锦簇,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缓缓走向湖畔的亭台。 周遭的一切都安静无比,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她低垂的裙摆擦过石缝青草的声音。 颜鸢在灼灼目光之中迈入亭台,一瞬间日光被挡在了外面,一股深幽的果香丝丝浸入鼻息。尘埃落定,她朝着那人俯身行礼:“臣妾……颜鸢,叩见陛下,见过太后。” 龙椅之上的那人缓缓睁开了眼睛。温香软玉在怀,他醉眼惺忪,目光轻飘飘与她交汇。 “皇后免礼,请上座。” 喑哑的声音慢悠悠响起。 他依旧没有从栩贵妃臂弯里起身的意思,就像是一只喝醉了酒的猫,好不容易睁开了一点眼睛,嘴角微弯,眼缝里盛了满满的嘲讽。 “臣妾谢过陛下。” 颜鸢起身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 她没有抬头,但是脊背上却传来说不清的灼灼之感,那是群臣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汇聚。很显然所有人都是在等着她表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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