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靖王冷笑一声,轻蔑无比:“你无权无势,更没有弑父的决断,根本阻我不得,因为你和你娘是一样的人,重情又心软,你下不了手伤及王妃和满儿——这在帝王家,是最无用的性子。” 他将手里的棋子洒落在棋盘上,棋子飞溅,四下散落:“行走刀尖这么几年,任凭本王怎么激,你却不见半点长进,无狠心,无决断。若满儿是男子,本王是断然不会让你这克父克母的畜生回盛京,世子的位置更轮不上你。” 靖王的语气神色波澜不兴,但于血缘至亲,却往往是这样的态度说出的话伤人最深,仿若是陈述一个他心里认定了,却根本无足轻重的事实。 裴熠眸色黯然,全然空洞,几乎是从小形成的本能,让他用这种麻木自己的方式,来尽可能回避靖王对他的冷漠和厌恶。 他沉默了许久,靖王又悠哉收拾起了棋盘:“日后这种没有下文的话,就不必到本王跟前说了,没事也少在本王跟前晃。” 就在裴熠分神之际,他手中的信被靖王迅速夺过。 “你做什么!” 裴熠想伸手去抢,靖王却已然用烛火将信引燃。 “你……” 直到几乎要被火燎着,靖王才不紧不慢松手,任由那一点残片飘落,在落地之前燃烧殆尽,直至黯淡成灰。 他擦了擦手:“留着这东西你想做什么?不如焚尽了好。” “……” 片刻静默后,裴熠抬眸,他忽道:“外祖全都告诉我了。” 靖王瞥了他一眼。 “外祖都告诉我了,舅舅他们是为保李家而自尽的,父亲其实早就知道了吧?”裴熠晦暗的双眼看着他。 靖王手里的动作一顿,冷笑一声:“连这都告诉你了?你外祖怕是年纪大了,精神也不大行了。” 裴熠恍然怔住,不知是心还是胸前陈年的伤口,都隐隐泛着疼,且这种疼似撕扯着一般,闷闷绞得他眼底发酸。 良久,他干涩的喉咙才艰难出声:“……你一直都在骗我?不只是眉郡那次,从我穿上帔风开始,就一直在骗我?” 靖王收拾这散乱的棋局,丝毫不查,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裴熠的情绪:“我还以为让你去鲮山那次,你就该明白此事了,原是本王高估你。” 自三年前眉郡之行后,他便开始独自调查辛卯之战,再不愿替靖王做事。 “你明知道真相,却一直要我四处奔波!从不告诉我每件事的目的,只告诉我这些都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的真相……其实,都是为了助父亲找明月符,是吗!” 裴熠怒视着,诘问着,一颗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 却如石沉湖底,在靖王的情绪上激不起半点水花。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你让我穿着帔风隐藏身形,将我养成一个暗探,哪怕是我死了,你也一点不在意?” 裴熠几乎是咬牙说出这些话的,可却也只得到靖王一句轻飘飘的质问:“你想说什么?” 裴熠揩去眼角的那点潮湿:“我生来不祥,我的性命父亲从来无所谓,可阿娘呢?她死时腹中尚有父亲的孩子,也可以作为利用吗?” 他和靖王对视着,只不过看到靖王的表情后,他大约也明白了,或许真的不重要。 可他还是不甘,他问:“对父亲而言在意的究竟有什么?是不是只要有皇位,所有人所有事都可以不管不顾,都可以用来谋划!?” 靖王不答,裴熠却已了然。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会变成我的。”靖王冷不防道。 裴熠一愣:“什么……” 却见靖王依旧冷漠:“少这般审本王,你如今不懂,可早晚有一天,你都会明白。” 在裴熠的不解中,靖王缓缓道:“你有本事,自从那次之后,宁可单枪匹马去南齐送命,也不肯差遣本王的暗卫,可独独戚府宴请姜浩那次,你倒是为了那戚家丫头用过一次,让本王的人替她监视宾客。” 蓦地,靖王勾唇,别有深意地看着裴熠:“那丫头若是死了,你这不堪大用性子会不会有所转变?” 闻言,裴熠两步上前,一掌拍在棋盘上,居高临下质问正闲坐着的靖王:“你要做什么!?” 他的手指蜷起,抓着棋子发出细细的碎裂声。 第一次,裴熠以威胁的口吻警告靖王:“你若是伤及她分毫,即便要我的命,我也会杀了你!” 靖王却笑了,他注视着裴熠眼里的怒火,似乎觉得格外有趣,笑了一阵,他才缓缓道:“所以我说,你早晚会变成我。” 虽只是这样谈笑风生地坐着,气势上却仍是压过了裴熠,让人没来由森寒。 靖王的话只让裴熠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疑,瞬即,他沉色:“我到死也不会变成你这样的人。” “你会。” 靖王含笑的眼里似多了几分狠厉:“等你发现,你对蝼蚁草芥的仁慈与垂怜根本保护不了任何人,只能让你在血海深仇面前望而涕泣,到那时候你便会觉得,天下人的生死与登上权势之巅相比什么都不是,甚至恨当初若是能早一点让这把战火燃遍四野,也不至于如今万事不可追。” 裴熠愣住。 这也是裴熠第一次见他父亲对他露出愤怒和轻视以外的情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甚至觉得靖王的眼里有一瞬间,闪过了分毫难以捕捉的痛苦。 “我不会。”裴熠咬牙:“若真有那一日,我宁愿自我了断也不做这天下的祸患。” 闻言,靖王止不住笑起来:“可笑。” 靖王的笑声于裴熠而言似火上浇油,裴熠将棋子砸落在地,棋子迸裂,黑白难分。 此刻的他像终于生出獠牙和利齿的稚犬,下一刻就要将不怀好意之人狠狠撕咬:“如果你敢伤戚玦分毫,我一定会要你的命!” …… 裴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正院,又是怎么走出靖王府的。 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在深夜空寂的街道上,他从怀中取出一物。 这是一封磁青纸信笺,竟和靖王烧掉的那个一模一样。
第111章 裴熠的心事 忠勇侯府。 戚玦散了头发,准备入睡。 回盛京后,她事越多,就越不喜欢屋里有人,最近她也不让小塘和琉翠值夜了,她们得了清闲,她也好趁着夜深人静琢磨这段时间的事。 小丫头们刚关门离开,戚玦还坐在铜镜前顺头发,却忽然从铜镜的倒影里看见个人影。 她一激灵,回头,却见房间空无一人。 她只当是自己困昏头了,便继续梳头。 梳罢头发,戚玦打算就寝,可一起身,竟就看见裴熠堂而皇之坐在她窗前的矮榻上。 她就知道方才不是眼花! 无端被吓了一跳,戚玦问他:“深更半夜的,你故意吓我做什么?” “对不起。”裴熠嗫喏着,兴致缺缺:“有事来着。” 戚玦转身去倒了两杯茶水:“说吧,怎么了?” 可等她再转身,裴熠已然不在窗边,而是兀自坐到了梳妆台前,摆着腿看她。 “……” 这人走路怎么没动静的?大半夜的专程找她装鬼玩吗? 戚玦坐到矮榻上,茶盏往案几上咔哒一搁。 看她沉着脸,裴熠便也不再闹了,老老实实踱步到矮榻上坐着。 戚玦倒也没真生气,把茶盏推到他面前:“你什么时候来的?” “挺久的了,小塘问你新衣裳的料子是要用莲青色梅花暗纹,还是月白色云纹的时候。” 戚玦瞪大了眼睛:“差不多是半个时辰前了,你来了怎么不出声?你躲在哪的?” 裴熠指给她看:“那个八宝橱边上,帷帐后面,还有门后和房梁上。” 戚玦愣愣看着他:自己竟全无察觉?! “你今晚怎么了?如此反常,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裴熠鞋尖若有若无磨着地,嘟嘟囔囔道:“我就是想告诉你,其实我轻功很好。” “我知道很好。” 裴熠认真看着她:“比你想得还好。” “……”戚玦顿了顿:“有多好?踏雪无痕?” 裴熠的心思,可真难猜。 “差不多吧……比如耿祈安在狱中递给长乐宫的密函,就是我潜进宫偷看的。” 戚玦微微一愕……那可是皇宫…… 裴熠接着道:“我从很小开始被送到宁无峰,这些都是师父教我的。” “嗯……”戚玦没有打断他。 “……除此之外,还有如何悄无声息地潜入任何地方,模仿他人字迹,还有学会用匕首和暗器这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武器。” 裴熠絮絮说着,说罢,沉默了许久,道:“阿玦,我父亲他想当皇帝。” 戚玦一愣:她知道靖王野心勃勃,并非善类,但没想到裴熠会突然和她说这个。 “我从一开始就是他为此准备的一把武器,自我被送上宁无峰的那天起,就是了。” 关于这件事,裴熠在涧西镇的客栈和她说过。 “还有一事。”裴熠道:“其实……他一直都知道辛卯之战的真相。” “他知道?”戚玦又一愣。 “嗯。”裴熠点了点头:“但他却从未告诉过我,因为这样就能以调查辛卯之战为由,让我替他奔走,其实我不在盛京的日子,多半都在四处明察暗访。” 裴熠眼神有些躲闪。 “阿玦。”裴熠的手指攒着,欲言又止,似在坦白自己做错的事一般,道:“其实……早在三年前,宁恒死的那天,我就去过戚府,父亲要我去查看宁恒的尸体,还有他的随葬之物,他虽没告诉我要找什么,但如今想来,兴许……和明月符有关。” 见戚玦沉默着,裴熠小心翼翼看着她:“那次一无所获,还差点……在祠堂伤了阿玦。” 可戚玦却是面色无波,裴熠闪过一丝惊诧:“……阿玦你,为何一点也不意外?” “我早就知道了。”她道。 裴熠懵住:“……你知道?什么时候?” 却见她倏而一笑,冲散了冷肃的表情:“七夕节,在南齐军营那次。” 见戚玦笑了,裴熠愈发不自在起来,鞋底都要被他磨透了:“你……怎么发现的?” “看眼睛。”戚玦道。 七夕那夜,南齐的军帐中,裴熠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近在咫尺,也就是那瞬间,几乎和祠堂那个笠帽少年重叠。 更何况,那般好看的眼睛,很难认不出来。 戚玦虽笑着,但那笑只是浮于表面,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不过并不是冲着裴熠。 其实,戚玦也不似看起来这般冷静,她的掌心因为愤怒而泛起丝丝汗意。 她愤怒有人这般折磨裴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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