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艘客船停在南岸码头升帆,丫头小厮们井然有序搬着行李,戚家众人在码头等候。 戚玦仍穿着一身素服,左边肩头搭着根辫子,右边肩头趴着个哭得呜呜咽咽的戚玫。 柳吟专程前来相送。 她的头发已梳成了妇人髻,陪她来的还有她的夫君,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一言一行都对她十分敬重,据说是和她青梅竹马一同大的。 平日里被柳吟罚得最多的戚珞,反倒成了最舍不得的那个,刚开始哭哭啼啼的时候,柳吟还能宽慰她几句,再哭连她也嫌烦了:“三姑娘你差不多可以了。” 一旁的戚珑默默低着头,也不说话。 她的病好转了不少,但却明显的消瘦了许多,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更像是纸糊的一般。 站在顾新眉身边的戚玉瑄和戚瑶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戚玉瑄对顾新眉道:“阿娘,我想起有东西没落下了,我取去。” “让杏蕊去就好了……”顾新眉话音未落,戚玉瑄便已经疾步走了。
第74章 花朝节 戚府一下子安静万分,没有往常来往忙碌的仆妇,庭中只有几人洒扫。 戚玉瑄似乎能借此洞见她们离开后,戚府的将来。 一些她不愿提及的往事,也会在这一春又一春的杂草中被层层掩去,亦如她流逝在这里的岁月。 可此时此刻她只想去拨开它,她隐隐觉得,如若不这样做,往后余生她都会为此刻后悔。 偌大的戚府,她却直奔福安院而去。 朱门轻掩,她的心跳得飞快。 推门而入—— 石径处,藤萝下,春色深处,一人独立。 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遥望着。 似她看着他这般,他也出神地看着戚玉瑄昔日闺阁的窗棂。 忽而,那人回头,一瞬间,他面露惊诧。 两厢对视着,良久。 他才缓缓拱手一鞠:“姑娘安好。” 似乎一切如常,就似多年前他初到戚府时那般,遥望着她,款款有仪。 戚玉瑄却一反常态:“季韶锦。” 默了默,她问:“你……为何不随我们去盛京?”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季韶锦道:“家母病重,不敢远游,更何况……” 他顿了顿,一双眼睛认真看着戚玉瑄:“尚无功名,韶锦不敢轻许。” 戚玉瑄看着他,春光刺眼,她忽觉眼中一阵酸涩。 只见季韶锦将手里紧握的折扇,搁在一旁的石桌上。 他强笑着,声音清润又柔和,郑重拜道:“山高水长,姑娘一路平安,待韶锦折桂之日,定当再会。” 戚玉瑄哽咽着,挺直了腰背,盈盈一拜:“那我祝你早登恩科,后会有期。” 拜别后,季韶锦从福安院的侧门离开了。 戚玉瑄上前,她拿起折扇,缓缓打开。 只见画扇上,是一幅早秋残荷,笔触温润,栩栩如生。 而画上书字两行——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她轻声念着,却忽然笑起来。 这下一句是: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此身尚在,此情不改,山水悠悠,佳期未期。 她抬头看着这春光。 别离,或许不会太久。 …… 这船不小,每人都有各自的厢房。 起航的时候,戚玦趴在船舷上看,江边鸥鹭齐飞,北岸繁荣依旧。 船轻摇轻晃地行,带着他们离开戚家人世代守护的眉郡。 冯家已经接管关津,眼下至少眉郡的局势算是稳了下来。 而自己应该也不会再回来了。 …… 大约行了一个多月,船在涧西镇的水驿靠岸。 梁国的运河本是为了方便东南最富庶的宁州,与盛京之间的来往,而专门开挖的。 因此运河与眉江的水系并不相连,是后来梁明帝时期,梁齐之间关系愈发针锋相对,为了保证粮草供给,才又从运河中额外挖出一条支流,汇入眉江。 而这条支流与运河主流的交汇点,便是这个涧西镇,涧西镇也因此成为了极其重要的水路要隘。 到了这里,他们进京的路途就算快过完一半了。 他们将在此处歇息几日,继续北上,戚玫也终于暂时不用再受晕船之苦了。 刚进水驿,戚玫便倒头躺在床上。 “不行了不行了……五姐,我感觉床都在晃……” “要找个大夫瞧瞧吗?”戚玦问。 戚玫摆手:“别,我现在可吃不下药,容我自己躺会儿就好……” 于是戚玦便退出厢房,兀自在她门外的廊前坐下。 在江上待了一个多月,期间虽走走停停,但也确实没几下落地的,船上又连日无聊,如今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戚玦竟一点也不觉得累,只想好好松快松快。 “阿玦。” 忽然有人唤她,戚玦回头:“世子殿下。” 裴熠终于习惯了这个称呼,没有再和她纠结于此。 他在她身边坐下,把手里捧着的油纸包摊开:“我买了些百花糕,你吃吗?” “百花糕?” 裴熠点头:“今日是花朝节,我瞧街上好些地方都在卖,便随意买了些,正热呢,松软香甜得很,你吃不吃?” 那味道闻着清甜,戚玦却道:“多谢世子美意,平南胃口不佳。” “胃口不佳?可是哪里不舒服?” 戚玦道:“并无不适,多谢世子。” “好吧,我知道了……不用谢。”裴熠没趣地靠在阑干上。 “哎。”想到了什么,他又坐直身子,道:“阿玦,帮我个忙吧?” 看了眼他,戚玦道:“世子请讲。” 裴熠把百花糕放在栏台上,兀自在怀里取出一物。 那团东西是绿色的缂丝料子,歪歪扭扭地系着络子,络子上坠着茉莉花样式的玉珠儿。 “这是你给我的暖炉套子,不小心裂了个口子,你帮我补补吧?你帮我补了这暖炉套子,我请你吃百花糕,如何?” 戚玦接过暖炉套子,心里想着:这暖炉套子模样惨烈,几乎裂成两半,棉絮都钻出来了,凭她的手艺怎么补得起来?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 她欲言又止:“这丑东西你还没扔?” 便是住在道观里,也好歹是个皇亲国戚,何至于艰苦至此? “哪里丑了?”裴熠反驳:“这缂丝料子和玉珠儿可都是上品,扔它做什么?” 见他执意要补,她道:“六妹妹手艺比我好,不如等她醒来,让她试试,兴许还有救。” 裴熠却道:“可我不想假手于人,否则便让妈妈们补了。” 观察着裂口,戚玦发现,那裂口干净利落,露出的棉絮有些结团,泛着股皂荚味儿。 “怎么弄破的?”戚玦问。 裴熠却有一瞬的眼神飘忽,随即解释:“失手刮的……阿玦,我真的十分珍重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我知道。” 戚玦当然相信他不是故意的,毕竟这丑东西没当场扔了再踩上两脚,就已经是十分珍重了。 只是这口子,看着更像是刀剑所伤,结团的棉絮,多半是因为把棉絮暴露在外清洗晾晒所致。 洗什么?……血迹吗? “我取针线去。”戚玦道。 见戚玦松口答应,裴熠十分雀跃,便和戚玦一起坐在栏台处,静静看着她缝补。 平日戚玦最讨厌做针线活,不是戚玉瑄盯着,就是柳吟训着,似乎没有一次落针是让人满意的。 幸好裴熠不催她,任凭针落在什么离谱之处,或是线又缠成个千千结,或是雪上加霜地又扯出个新口子,裴熠都安安静静给她递剪刀,或是替她准备穿好的针线。 正值四月的涧西镇,东风袅袅,正是怡人时节。 她正专心缝补着,忽然唇边冒出股温热,还伴随着淡淡花香。 “张嘴。” 戚玦闻声,手上的动作没停,却是下意识张嘴接住了那股子温热。 没等她反应,那股香甜软糯已在口中漾开。 “好吃吗?” “嗯……” 忽然,她抬头,却见裴熠正捻着块被咬过的百花糕看着她。 他也愣了,缓缓一笑,那颗虎牙若隐若现:“……我就说好吃。” 见戚玦嚼完了,又把剩下半块送到她面前:“阿玦再吃一口吧。” 戚玦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竟真鬼使神差张嘴,从裴熠手里衔走了剩下半块。 裴熠怔着,忽然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悬着的手,视线也飞快和她错开,兀自低着头,鞋尖摩擦着地面。 “缝好了。” 等到戚玦出声的时候,裴熠才抬头:“什么?” 戚玦只觉得裴熠状态不大对,怎么突然不大机灵似的:“暖炉套子,缝好了,还请世子不要嫌弃我粗笨。” 戚玦的称呼让裴熠恍然清醒,他赶紧接过来:“缝得真好,这红线在绿色料子上,比……比花朝节还热闹些。” 戚玦:“……” 她姑且当做裴熠不是在讽刺她吧。 “对了,阿玦。”裴熠道:“听水驿的人说,今天涧西镇在祭花神,可热闹了,咱们去看看吧?” 还没等戚玦拒绝,他便补充道:“我不认识路,你就当陪我?” 难不成她认识路么? “你就陪我逛逛吧,阿玦,我们不走远……再说了,两个人一块儿丢了,总比我自己丢了要好,你说是不是?” 虽不知道裴熠这话的逻辑何在,但她最受不了他用这种乖巧似幼犬般的眼神看她。 这眼神总让她觉得,自己若是拒绝,是一件很过分的事情。 “去去就回?” 见她动摇,裴熠一喜:“去去就回。” …… 水驿便建在涧西湖边上。 他们沿着湖畔走,花沿岸开了一路,湖畔暖日和风,繁花斜柳。 镇上也煞是热闹,来往的多是年轻男女,适逢佳节,俱簪花着锦。 沿街叫卖的摊子也密密麻麻,有不少卖百花糕的小贩,远处石桥上还有唱曲儿招揽客人的卖花女。 二人本就漫无目的,便顺着人群大流往前走。 戚玦和裴熠的相貌气度,在这样的小地方便显得格外惹眼,总有人频频侧目。 裴熠道:“这涧西镇不大,人倒是不少。” 这地方不光人不少,还不怎么认生。 裴熠话音未落,便有人搭话道:“我们这的花神祭很有名呢,不少其他镇子的人都专程来看,若是再早些来,还能看到咱们祭鲤娘娘,比这还热闹呢!” 两人侧首看去,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着像是专程打扮过,一个头上簪着新鲜的迎春花,一个簪着新鲜的梨花,颇有种小镇姑娘秀雅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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