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熠也不吭声,就静静看着她的动作。 戚玦终于松了口气,提醒他,道:“你躺好了,哪里都不许去,就在这乖乖睡一觉,好不好?” 裴熠点头。 戚玦很满意,她起身:“我去隔壁了,你自己乖一点。” 裴熠又点了点头,戚玦这才放心回自己房间去。 这客栈本就是随意找的,简陋得很,戚玦连衣裳都不想脱,便草草在床上躺下了。 人还没躺稳,便听得一阵敲门声。 她开门,却见竟是裴熠站在门口,睁着那双黑黢黢的眼睛看她。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戚玦说着,便要送他回去。 谁料裴熠个子不大,力气不小,他不愿挪步子,就是戚玦也拖不动。 戚玦这一天也被折腾累了,干脆揣着手靠在门边:“世子殿下,您又要如何?” 这个称呼像是碰到了机关,裴熠一下子有了反应。 还没等戚玦拉他,裴熠便闲庭信步走进了房间,在桌前坐了下来。 戚玦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无奈之下只好关上房门,坐到了他对面。 她倒要看看裴熠还要怎么作她。 “世子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只见裴熠耷拉着脸,一脸幽怨地盯着她。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良久,才嘟嘟囔囔着,道:“……我知道你不理我是因为父亲。” 戚玦心头一跳,登时面色肃然:“……你酒醒了?”
第76章 去他的孑然一身 她伸手在裴熠眼前晃了晃,却见他依旧是两眼迷蒙。 算起来,这是她和裴熠相识的第四年了,一起出生入死过那么多回,她相信裴熠不会伤害她。 但前世的教训太过沉重,她已经死过一次了,不会再天真幼稚地以为,立场不同的人,可以单凭一个不愿,就能不伤及彼此。 默了默,她问:“裴熠,你这次来眉郡,是靖王授意的吗?” 刚问出口她便后悔了,好端端的问这个做什么? 不料,裴熠却缓缓摇了摇头。 又想起什么似的,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把那个银质官牌放在桌上:“……这个是,我自己要的。” 什么叫……自己要的? 戚玦轻声细语地探问着:“你的意思是,这次来眉郡,是你自请来的,并未告知靖王?” 裴熠的眼睛幽幽转了转,似在思考,片刻后才道:“……嗯。” “那你潜入南齐,靖王知道吗?” 裴熠摇头。 戚玦眼中微动:“为什么?” 裴熠眨了眨眼,没听明白。 “为什么自请来眉郡?不怕皇帝忌惮靖王府吗?”戚玦好像在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 “大雪封山,战报延误……不能,不能让齐人破城,很多人会死……” 见裴熠认真答她,戚玦不禁轻笑了一声,连她自己都未察觉,自己的眼神不知不觉变得无比柔软。 “原来你还有天下之志?”戚玦笑着。 裴熠重重点了下头,郑重其事道:“享天下之养,受之有愧,不能有负天下……” 戚玦虽是笑着,却心底一酸:曾经她也似这样,觉得自己可以像昭阳公主那般,文韬武略不负江山,心怀天下不负万民。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自从被卷入皇权斗争后,她的处心积虑,都变成了怎么让楚家全身而退,怎么在皇权更迭中活下来。 戚玦此刻倒后悔自己没买壶酒了。 忽然她想到什么,想着反正此刻裴熠神志不清,便趁此机会问问。 “你在南齐是不是受伤了?” “受伤?”裴熠的手肘懒懒支在桌上,点了点头。 果然,她看着那暖炉套子是从衣襟里拿出来的,又被利刃划成那样,人怎么会没事? “伤到哪里了?” 只见裴熠歪着头枕在手臂上,另一只手伸着根手指头,伸到戚玦眼前:“这根手指。” 戚玦一噎:“你……” 裴熠反而突然嬉皮笑脸起来,轻哼着笑出声,倒弄得戚玦没脾气了。 她耐着性子问:“还有呢?” 他想了想:“还……扭着脚了,还有……还有……” 他的手指收回去,在胸口面前,几乎是从一侧脖颈下,比划到了另一侧肋下:“……这里。” 裴熠的手在胸前长长比划,每长一寸,戚玦便愈发心惊肉跳一分。 “你……”戚玦后怕着,忍住了去扒他衣襟的冲动:“你怎么不说?” “你身边没带人吗?” 她尚且离不开绿尘,裴熠身边难道就一个随侍都没有? 裴熠摇头:“不能带,他们……都听父亲的。” 与其说是随侍,不如说,是监视。 “你这又是为了什么……”戚玦的声音发涩:“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南齐?” 闻言,裴熠的两只手臂交叠着枕在头下,他忽然敛起笑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吐出四个字:“……辛卯之战。” 戚玦呼吸一滞:“辛卯之战?” 崇阳十六年,辛卯之战,裴熠的外祖,也就是南安侯李家,几乎全部埋骨奇鸣谷,昔日的开国将领,梁国三大氏族之一,一时间满门凋敝。 声名显赫的李氏六子马革裹尸,荣贤皇后自缢而亡,靖王妃李氏难产薨逝。 整个李家只剩下垂垂老矣的南安侯李清如,和一个不良于行的嫡长孙。 辛卯年至今,已经六年了。 当年李家这事离奇,后来阴宣侯府也一直在暗中调查,却终无所获。 所以裴熠一直在调查辛卯之战吗? 他冒死潜入的南齐皇陵,墓主人正是发动辛卯之战的齐国威帝。 “所以你那天晚上会出现在麟台,以及后来你潜入南齐,混入军营,其实,都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的真相,对吗?” 裴熠恹恹欲睡地眨了眨眼:“……嗯。” 而正是为了调查辛卯之战,裴熠恰好因此发现了南齐陵墓里的鱼符子符。 这也就说明还有人持有母符。 而这个持母符者,是何恭平的指使者,他曾勾结齐威帝,更有可能知道当年辛卯之战短短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李家又因何而亡。 而这个人,现在不仅活着,甚至还在图谋明月符…… 这是她第一次听裴熠说起这些。 戚玦发现自己大概真的对他有误解。 初见时,戚玦只觉得他是个高门精心养出来的小贵公子,后来知晓他幼年丧母,也觉得他虽孤苦,却不失纯粹本性。 却不曾想过,他原来背负良多。 她一时不敢想象,六年前出事的那天,裴熠是怎么过来的。 楚家出事的时候,上辈子她已经二十一,可辛卯年,裴熠才堪堪八岁…… 不光如此,他还要咬牙忍下一切,还要以身犯险地去探查旧案。 哪怕是现在,他也才十六。 十六岁,于耿月夕而言,都还是无忧无虑的年华,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耿丹曦母子三人。 可裴熠……怎么可以苦痛缠身却无半分怨怼? 怎么可以在和她一样经历家破人亡,却还是有一颗赤子之心? 又怎么能……怎么能受了重伤,却一声不吭? 他怎么能啊…… 就像这次他赶来送战报,和援军汇合后,遇到大雪封山,军队迷路,是他带着一批人马探路,这才赶在齐人过江之前守住北岸,也才得以把她从冰河里救上来。 雪中探路,何等凶险?尤其梁国南境一带,多高山丘陵,不管是雪崩、雪洪,还是被困山中粮尽援绝,都是要人性命的。 可这件事,都是她打听后才知道的。 他怎么这样……冒险、受伤、吃苦,总是什么都不说,总似没事人一般。 裴熠已经睡着了,眉头微微皱着,呼吸均匀,孤独得像只流浪的幼犬,安静趴着。 可戚玦只觉得胸口发闷。 …… 次日,天刚亮。 裴熠猛然惊醒。 他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床上。 而窗边,桌前,斜影轻照在一道人影上。 裴熠下了床,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戚玦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睡着时,眉目舒展,少了几分平日的锐芒,显出这张脸本来的娇气妩媚。 勾起的眼角周围,还画着和嘴唇一般殷红的梅花。 裴熠解了帔风,轻柔地盖在她身上。 帔风刚披上,戚玦便醒了。 她睡眼惺忪地支起身子:“裴熠……你醒了?” 裴熠的帔风是热的,她也不客气,拥紧了些,身上一阵暖意。 裴熠在她边上坐下,一双眼睛清亮着:“阿玦方才唤我什么?” “我……”戚玦一愣,叹了口气。 也罢,好像没必要了。 她支开话题:“先前说,你要去确认靖王究竟是不是何恭平的主子,有结果了吗?” 默了默,裴熠否认:“没有,父亲已经不似从前那般信任我了,自那次从眉郡回去后,他便再没有让我做事,我也悄悄找过所有可能的地方,都不曾发现母符。” 戚玦犹豫片刻,还是道:“裴熠,我问你件事。” “阿玦你说。” “你没告诉靖王契书上的内容吧?” 裴熠坦然摇头:“我不曾说过,但在我们回戚府之前,他就已经提前知道了契书的内容。” 心中的猜想被验证,戚玦顿了顿:“契书只有我们和何恭平三个人看过,不是你我,那……” “阿玦还是觉得何恭平是父亲的人。” “是。”戚玦直言不讳。 “我也一直怀疑。”裴熠垂眸:“只不过,若是如此,岂不是说明,他曾勾结过齐威帝?可四海列国最恨齐威帝的只怕就是他了。” 见戚玦一愣,裴熠道:“我外祖父有个养女,就是盛京二才的白萱萱,说来也是我姨母,她被送去南齐和亲,又死于阵前,若非如此,父亲是绝对不会娶我阿娘,更不会有我。” 戚玦知道这件事,崇阳元年,梁烈帝登基,那一年,她作为耿月夕也才出生不久,此事还是她长大些后,从旁人口中听得的。 据说齐威帝听闻白萱萱美名,竟要求和亲,而彼时先帝初登基,百废待兴,根本不可能为此和南齐开战,便只能遣妾一身安社稷。 “或许……是我们知道的太少,焉知这件事没有旁人插手?既然没找到母符,便算不得有证据,咱们就不必庸人自扰了。” 戚玦心里不是滋味。 靖王和白萱萱的这个故事,放在任何地方讲,都是可歌可泣可悲可叹,但由裴熠说出来,便让人心里堵得慌。 恍若他就是才子佳人生离死别的话本子最后,那意犹未尽结局中,无关紧要的赘续和陪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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