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清烈命令大军驻扎在陇右道伊州城郭之外,孟追欢还未走到中军营帐,便听帐中一阵拍案之声。 李承玠双手撑着桌案向孟追欢道,“在这里驻扎一个月?再拖下去,扎那都要打到沙州了!” 周清烈却不回他,转而向着孟追欢道,“第二批粮草走到哪里了?” 孟追欢将户部传来的密信放到周清烈的桌案上,“快到凉州了,算上现在的,吃上三个月没有问题。” 李承玠面色焦急道,“周老将军,我只要明光军两千精锐,我与宇文将军一同,先去夜探一趟扎那的人马。” “宇文飞熊如今是伊州的守将,无人攻城他不得擅出,”周清烈甚至不忘提点一番李承玠,“在我营中,若是发生欺辱忠臣遗孀的事,我只会依照军法处置。” 李承玠青筋暴起,对周清烈怒目而视,“周清烈,你什么意思?” 周清烈对着他的副将道,“明光军李统帅藐视主帅、不服军令,打二十军棍。” 旁边的侍卫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将李承玠押了下去,在营帐外打得啪啪作响。 孟追欢搬了胡凳来,看着李承玠挨完二十军棍后,才跟着杨吹花将李承玠扶回了明光军营帐。 李承玠似是很不好意思见到她,趴在榻上将头埋在被子中不理她。 牛术火急火燎地背着药箱从帐外赶来,一进来便要扒李承玠的裤子,孟追欢不自然地将脸转了过去。 “怎么打得这么重,”牛术将金疮药取出,递给孟追欢让她来抹,“王爷你也不知道叫两声,那行刑的人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了。” 孟追欢握着药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半虚着眼睛往那伤口上胡乱敷着。 杨吹花小声对牛柳嘀咕道,“孟娘子在旁边看着行刑,王爷就算被打死,都不会叫一声的。” 李承玠趴着也不忘呵斥杨吹花道,“在说什么呢?” “说王爷你有骨气,竟真挨那个疯子二十军棍。”杨吹花撇了撇嘴。 “他是主帅,军令如山啊,”李承玠企图拉上裤子却被疼得直吸凉气,“他的疯病是不是没治好啊,我说就该让那日苏把那个巫医带上。” “周将军他不是疯子,”孟追欢悄声道,“你现在被打了,一时半会儿马也不能骑,就别想着奇袭扎那的事儿了。” “欢娘,你不知兵法如棋法,一怕贪心、二怕露怯,”李承玠虽疼得厉害但仍旧站起身来,“周清烈七十了,他已经不是那个提着陌刀就能在敌营中三进三出的少年英豪了。你说——他会不会是怕了?” “我虽不懂兵法,但我知道神龟虽寿,壮心不已的道理,你阿爷若不是相信周将军,也不会让他做主帅。” “不说这个了,”孟追欢转开话头道,“你和胡其泰、扎那交过手没有,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承玠认真掰扯道,“扎那倒是颇有几分勇武,他麾下有八百军士,都擅用弯刀快马,冲入敌中横砍,不见尸身不回头。” “至于胡其泰,这人的骑术差得能将他父亲羞死,一个只能拉四力之弓的人,也能做突厥的可汗吗?”李承玠轻笑了三声,“哈丹,枉你骁勇一世,竟生出这么个儿子。” 李承玠捏住孟追欢的手,“我们待将扎那收拾了之后,取胡其泰首级不在话下。” 孟追欢将手抽出,“屁股都开花了还取别人首级,你先将伤养好再说。” 明光军、擒虎军、丹帜军、乌锤军四军得了周清烈的军令,均驻扎在伊州城郭之外,孟追欢去了城中,将仍旧残存着的南周末年有关杨微兰的地方志都找了出来。 地方志洋洋洒洒几百字,或褒扬她高贵的出身,或称颂她和亲的义举,或穷尽笔墨书写她的美丽,或长篇累牍抄录她的贤德,只是却看不出她究竟是个什么人来。 直到孟追欢走访到城中一个随杨微兰和亲的队伍而来,最后嫁给伊州波斯商人的老妪,终是得了一条有用的消息——孟追欢的祖母王静熙,竟然做过城阳公主杨微兰的伴读。 她立马修书一封往长安去,就算是快马加鞭,一去一回也要一个月。 可这一个多月中,李承玠屁股上的伤已然大好,周清烈不是在城外排演军法,便是在伊州巡城,丝毫没有让李承玠出兵之意。 孟追欢自知自己不过小小粮草官,影响不了排兵布阵,便只管着粮草这一亩三分地,由着李承玠、李承珩、赵冲、陈定国在主帐中吵得急头白脸。 孟追欢取下祖母所寄回的信件,信中先是说了她的侄子侄女如今都已经安顿好,她堂姐孟追月和离后带回来了一个女儿,改名叫孟祚雪上了族谱,已经开始启蒙了,又将家中的侄子侄女、大事小事都说了一遍。 有关杨微兰的只有短短一句话——她是这世上最薄情寡义、最自私自利的人,圣人让你杀她那你便杀吧。 孟追欢未与她祖母回信,只是将这封信放在烛台上烧掉了。 在李承玠恨不得偷了虎符自己出兵迎敌的这日,胡其泰的使者终于来到了帐前。 那是个满面雀斑却身姿挺拔的中年女子,持符节只带了两三人马便站在伊州城门之前,她标准的汉话暴露了她自长安而来,“突厥使者,求见周清烈将军!” 周清烈很快便着人设宴款待了这名中年女子,她自称宝音图,是突厥可汗胡其泰的使者,她坐于上首,不卑不亢地向营帐中众将领敬酒。 宝音图聊草原风光旖旎,说青毡帐中胡曲,道走马逐羊射雕,就是不说胡其泰和扎那之事。 突然宝音图看见了坐在李承玠旁边的粮草官孟追欢,她盯得热切火热,将孟追欢看得心里发毛,她只能开口对宝音图解释道,“我也是女子。” “我知道,”宝音图突然愣神道,“你是太原王氏的人?” 孟追欢摇摇头,她已然猜出了这名女子的身份,但从信中来看,她的祖母与她颇有几分龃龉,她不想认。 却听李承玠已然喝得有几分薄醉了,他向宝音图解释道,“这是我的妻子孟氏,她是军中粮草官。她的祖母倒是出自太原王氏。” 孟追欢在桌下狠狠掐了李承玠一把,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男人。 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对着宝音图微笑饮酒。 “你是王静熙的孙女?”宝音图总算是将今日装了半天的有礼有节的面具撕下,出言不逊道,“她给那迂腐书生生了那么多孩子,她现在一定很老吧?” 孟追欢抬眼看向宝音图,宝音图明明和祖母是同一辈的人,塞外的风沙没能折损她的桃李容颜,可是抚育过三子五女的祖母,却让霜雪爬上了她的白发。 孟追欢轻轻一笑,“我的祖母养尊处优、容颜如昨。” “你是她哪个儿子的女儿?”宝音图扣着脑袋想了想,竟露出一二分少女的情态,“估计是老五的,她说她的小儿子是个大诗人,还娶了贵妃的妹妹,生了一个多乖巧可爱的孙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承玠却听到她这么说心里一紧,她一个前朝公主,这是在长安安插了多少探子,才能将她们家的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宝音图又举起酒杯与孟追欢碰杯道,“你不是诗人的女儿吗,昭君出塞的诗会吟吗?” “我吟不了,”孟追欢对着宝音图笑了笑,“我觉得那些诗人,写得不好。” 宝音图抄起酒壶就坐在孟追欢前面的桌案上,她捏住孟追欢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为什么不好?” “因为我觉得,弹看飞鸿劝胡酒 出自王安石《明妃曲》 ,”孟追欢倒上一杯酒递给宝音图,“在那些士大夫的眼里,和亲的女子,或是该在失意中蹉跎半生,或是干脆该在失身前投河自尽。他们那短促的见识让他们想不到,一个异族女子,在草原上也有自己的史诗。” “这些在草原上放羊的人,父死嫁子、兄死嫁弟,人像牲口一样在毡帐中爬来爬去,”宝音图接过她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在孟追欢与李承玠之间来回扫视着,“我忘了,你也是寡妇二嫁,照夜白,你这样的人估计也不管什么伦理纲常。” 若是别人在李承玠面前说这些话,他定然要一拳头挥过去。可偏偏这人是突厥使臣,李承玠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心中默念三声“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孟追欢伸手挡住欲发怒的李承玠,她抬眼望向宝音图,“城阳公主,你今日来我军帐中,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城阳公主,好久远的名字,亡国的公主也是公主吗?”宝音图摊开手道,“我今日自然是代表大汗来和谈的啊,我只带了两个随从,还不能看出我的诚意吗?” 陈定国呵斥道,“你既然知道你是亡国公主,还敢只身入我梁军帐中?喊胡其泰来,这件事我们要和他谈!” “我夫君身体不好,在毡帐中养病,”宝音图说罢便轻轻笑了笑,“陈将军这么想见我夫君,直接带着人马出去找不就好了,小心些别在大漠里迷路了。” 李承玠听得她的调笑,不由笑出了声,陈定国也因为自己时常迷路之事,有些羞恼,重新坐回去瞪着宝音图。 周清烈举起酒杯上前道,“城阳公主,可汗的条件是什么?” 宝音图环顾四周道,“我们一同出兵,打杀叛贼扎那,将那群契丹人赶回他们的老巢。事成后,我们突厥奉大梁皇帝陛下为天可汗,每年两次往长安朝贡贸易,开启边境互市,签订三十年互不侵犯协定。” 陈定国不屑地笑了笑,“波斯有宝石、林邑有象牙,你们有什么?羊皮和草料吗?” “我们有马,有你们中原人费尽心思都想得到的高头大马。” 宝音图突然望向赵冲,赵冲人称矮子将军,哪里都好就是身高只有五尺,时常因这事被人耻笑。 “我们每年都会向大梁纳贡三百匹种马、三百匹牝马、以及你们梁朝皇帝想要的天山汗血之马,”她对着赵冲眯了眯眼睛,“你们用它们杂交也好,配种也好,以后就不用骑中原的矮脚马了。” “嘲讽我干什么?”赵冲突然开口道,“我从来都是主和派的!” 李承珩对着周清烈拜手道,“主帅,此事恐怕还是要向长安去信一封……” 周清烈敬了宝音图一杯酒,“城阳公主,我们应你。” “我的条件还没说完呢,”宝音图提步上前,对着李承玠的方向一指,“照夜白,要去我的夫君墓前——祭拜他。” 不等众人发话,宝音图又道,“别误会,我的上一个夫君。”
第51章 :君看江上英雄冢 孟追欢本想劝一劝李承玠,给谁上坟不是上呢,给你爹也是上,给别人的爹也是上,人生自古以来就是一场盛大的上坟。 却不想李承玠竟还未等孟追欢劝,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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