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恼火地转头看向温萦。她捂着嘴巴,吓得打了一个嗝。 天色初亮,两人混迹在人群中离开平康坊。春城的早市很热闹,摊贩炸着油条、下汤饼、裹卷饼,锅盖里冒着米粥的香气,蒸屉里是白白胖胖的馒头。 昨天又是游泳,又是逃命,一夜未睡,早已饥肠辘辘,可惜口袋里一块铜刀也没有。萧椯倒是不饿,盯着书肆的横幅看了好半天,留下一句“等我”,朝书肆里走去。 只见他在柜台同书肆掌柜聊了几句,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掌柜惊奇地唤店内伙计过来瞧,被他出手制止。两人神神秘秘走往里间。 温萦好奇跟进去,柜台上的宣纸墨迹未干,写着“理法为真”四字,同书肆外横幅马显先生的字迹有八成像,只是马显先生的字更老成持重,他的更清逸洒脱。 马显先生是心都有名的科考选家,每届科举考试,各大书肆都会争相请他去选卷。 程翰林家有他选的全套试卷。 这小子已经考过了,怎生还关注科考?她探头往里间张望,里面幽幽暗暗,尚未点灯,唯有窸窸窣窣翻阅试卷的声音。 店外的大街越发热闹,有太学学生在摊位前吃汤饼。温萦担心他们会过来,赶紧从书肆离开。 毕竟,萧椯本来就该在外面。夏城每日放班时间,有专门马车运送官吏出城,不讲位序,坐满即走。除了陷害他的凶手,没人会晓得他昨晚被困在察院。 而她不一样,她现在应该在察院里抄写卷宗。要是被太学学生认出来,事情就不妙。 温萦躲在巷道里,地上湿漉漉的,流了一滩鲜血,散发着浓厚的鱼腥味。这里是酒楼的后厨,几名帮厨正在杀鱼。 旁门的大堂窗口,正在起油锅,卖新鲜的炸鱼。 一名帮厨觉察到阴影靠近,抬头见她悄无声息蹲在木盆前,神情专注看着剖好的鱼,目光中透着一种欣赏,不知为何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你,你干什么?” “切得真好。”温萦赞叹说,一切一剜,鱼肉里一滴血也没有,骨架被完整剔了出来,简直是艺术。 帮厨没有感受到被夸赞的喜悦,相反胃里有些翻涌,想吐。仿佛她说的不是鱼。 忽然一张黑脸,伸手把她提拉起来,原本就黑的脸,更显阴沉严肃。“你身上带药了么?” 她一声未吭。 紧接着,两人就手挽手,准确说是黑脸郎君紧紧拽住年轻郎君,拖进了酒楼里。帮厨看得目瞪口呆,不禁感觉世风日下,继续低头剖鱼。 萧椯把温萦拽到酒楼角落位置,倒了一碗热水,拿出自己备用的药丸化开,昨晚在湖里泡了许久,只还剩瓶底一颗是好的。 外面的茶水,果不其然比不上程府的泉水,药丸化开后,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苦味,光闻着胃里就泛酸水。 店伙计客客气气在旁等候他们俩。 “看看,想吃什么?”萧椯现在有钱了,冒充马显先生的弟子,帮忙补改题目,书肆老板给了他五百钱的辛苦费。 “卷饼,里面加腌菜、油条、酱牛肉。”她说。 “抱歉,客官。小店只有炸鱼、米粥、小笼包。”店伙计说。 “都上来一份,顺道帮我去外面买一份卷饼。”萧椯淡淡看着她,递过一贯钱给伙计。 须臾,另外的伙计把店里的早点都上齐了,先前的伙计还没回来。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霹雳声响,长鞭挥打在地。 萧椯一个没抓牢,温萦就窜到门前张望,街上的百姓鱼贯跪下,远处,一队轻骑衣着锦绣、威风赫赫,骑着汗血宝马过来。 “今日有朝会。” “是魏大司徒的车驾。”大堂的人小声议论,边说边往里面撤。 “是么?”她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连带着血管里流淌的血也在兴奋,正好对上负责清道的金吾卫目光,一鞭子挥打在护栏上打烂花盆,离她鼻尖只差分毫, “跪下!”金吾卫呵斥说。 萧椯站在旁边阴暗处,急忙拉着她下跪。 街上有小贩想捞出油锅里炸好的饼,也被金吾卫反手一鞭子,连同锅里的滚油挥打在身上。他一声不敢叫,颤栗匍匐在地,又被拎到巷角踹了一脚。 吓得她旁边偷偷摸摸想捞炸鱼的伙计也停下手。 寒风呼啸,膝盖跪在石板上甚是冰沁,所有人都低着头,只听到马蹄的哒哒声,随着金吾卫走往前面,后面轻骑还没续接上。 酒楼里又一群人转身往里面跑。萧椯也拉着她跑,她膝盖一软,险些跌倒在油锅里,两人快步跑上三楼,躲进包间里,推开一条窗缝观察。 魏达谙坐的六匹马拉的车辇,华丽像一座小房子,悠悠缓缓行进。街上跪着的百姓都低着头,安静等待着。 温萦看一会儿,烦闷了,转身坐在案前倒茶喝。“哎呀,我的药。”她着急说。 萧椯仍在窗前看,听到这话蹙着眉头,反手扣上门,下楼去拿药。 车毂在石板上滚过,发出哗哗声响,离酒楼越来越近。八十脊杖,八十脊杖...脑海里一个冷酷的声音不断提醒她。今日是望日有朝会,她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运气真的这么好。 她拿起先前在巷道捡的鱼泡装满茶水,推开窗户猛然扔进街对面无人看守的油锅里,热油溢散,周围跪着的人连忙躲开,鱼泡在锅里炸裂,茶水溢进油锅里,滚油爆溅开来,溅到缓缓行进的马身上,发出嘶鸣。 另一边,被她移动过锅底支架的炸鱼油锅缓缓朝外倾斜,一盆热油顺着护栏流至大街上,烫溅得路过的马原地乱跳,疯狂想挣脱缰绳。 街上顿时乱作一团,轻骑在咆哮,尽可能牵制住马。百姓在慌忙逃窜,马无序地乱走,嘶鸣乱冲。车辇停在了酒楼前。 只需再要一点点火星。温萦拿出短笛,萧椯从外冲进来,把她扑翻在地。无数支箭从窗外朝他们射来。
第34章 :复仇曲一 瞬间,窗门被扎得像刺猬。 心都繁华的坊区,向来有隶属金吾卫的弓箭手在高处楼台驻守,时刻监视着路面状况。头先,温萦朝街上的油锅扔鱼泡,速度极快,附近酒楼、茶肆、客栈二三楼都有客人透过窗户看热闹,弓箭手们并没有注意到她。 等到第二次,她伸出短笛对准车辇,立即就被察觉。幸而窗户缝隙不大,真正落进来的弓箭不多。 两人完好无损。与此同时,楼下传来有刺客的惊呼声,整座酒楼的楼梯都在震动,所有人惊慌逃跑。 萧椯坐在地上,瞳孔放大,神色惊怒、惶恐而又警惕,握着温萦的手,力气大到快要把她手骨捏碎,紧到没有一丝摆脱的可能,整个人陷入一种迷惘状态。 温萦并不感到后悔,这么好的机会从天而降,她不得不抓住。 过去十年时间,她经常想父亲温绛死亡前都发生什么,昨晚终于晓得了,他拒不认罪,被魏达谙打了八十脊杖,强行按手印画押,严冬里骨烂生蛆,病死在狱中。 愤恨在她脑海中萦绕不散,她不能再等十年、二十年扳倒魏达谙,那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她要让他即刻惨死街头。 为此,即便搭上自己性命,也无所谓。 她用头猛然撞向萧椯的胸膛。“我们分头离开。”窗户开得不大,对面弓箭手只看见有人伸出短笛,或许还看到她部分轮廓,但对房间内的真实情况并不清楚,他还有置身事外的可能。 至于她,在被抓获前,还有最后一次赌的机会... 炮竹声在街道上响起,激烈地仿佛在过年,马的嘶鸣声比先前更凄厉,人的叫喊声也更为惨烈。 箭雨自第一轮后,再没有朝他们方向射出。萧椯回过神来,小心翼翼爬到窗户前,楼下一群“小贩”穿着简易竹甲,拿着刀与轻骑厮杀。魏达谙的车辇燃起熊熊大火。 他眼睛里重新有了希望,端起药碗给温萦灌下大口,紧接着收拾屋内的茶水,全部转移到隔壁房间里,把身上揣的点心也都摆好。 他抓起温萦冲到楼梯口,慌忙指向原来的房间。“有刺客!”店伙计一愣,朝房间门口望了一眼,转身逃走。 两人也跟着逃下去。 楼下混乱至极,外面的人不断涌入进来,客人们急忙从大堂后门逃走。门很窄,地面湿漉漉,到处是血、鱼鳞等物,有人踩滑摔倒在地,紧跟在后面的人也被绊倒,其他人仍不停往外挤,被绊倒的人越来越多,门也越来越窄。 温萦喝下药有些难受,被周围几只手臂推攘,一时脑子恍惚,被推进了拥挤的人群中,身后一下子被人填满,中间的人都挤在一起,不停地挤,不停地绞,像打了一个死结,门口拥堵得几乎看不见光。 胸被压得喘不过气,手臂被萧椯死命拖拉得青白。 金属锁链撞击她周身,哐,哐,哐,整座酒楼也在震,她感受不到痛,只觉得无法呼吸,眼前泛起灰白的光。 “用力!”萧椯好似在嘶喊。 哐,哐...原本被木栓拦住的旁边两扇门,被撞翻在地,人群如泥石流倾滑而出,继续呈现一个死结状态。 有个高大的人影用力提拽出她,阳光下脸板正得像真正的阎罗,比之前见过的所有人都要清肃威严,转手她被一同使力的萧椯接过。 同时间,好些人被穿锁链的人扒拉出来。那个高大身影在身旁老者的不耐催促下,一同朝小巷外快步离去,两人头上都戴着冠冕,宝石在阳光下熠耀生光,闪得让人睁不开眼。 通往夏城的广场,金吾卫巡逻如常,并未因突发情况加派人手。贵族们乘坐自己的马车,脸也不曾露,只让仆人在窗前晃过官牌,策马扬长而去。 普通官吏在广场排着长队,十分激动地讨论刚才发生的事,展示自己被油烫的袖子,被人踩过的靴子,有序坐上马车。 今日负责运送案宗的是杜管事,他是萧伯父指派给椯的,见着温萦有些惊讶,帮忙把她藏在卷宗底下。萧椯没有新的官服,只能目送他们进去。“等我!”他强调,递上怀里被压扁的点心。 察院很是冷清,御史们都去上朝,其他官吏聚集在大厅开晨会,讨论防范走水事宜。院子间的过道,一个行人也没有。 温萦仍有些恍惚,许久喝药没这么大反应,体内像有无数只蚂蚁咬,情绪起伏得厉害,勉强支撑着,从窗户翻摔进偏厅里。 爬到自己位置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意识。偏厅很冷,呼吐出来皆是寒气。她手颤抖着研墨,抄写了一页卷宗,接着趴在上面,使自己脸庞沾染墨痕。 等辜鞠他们进来时,她伸了一个懒腰,露出欣喜神色,对方凝重神色则是松了一口气,看来昨晚让他们担心了。 “你该不是在这里睡了一宿?”三人围在她几案前。 温萦摇了摇头,连声哀怨,说话声音是哑的,璩欢拍了拍背,让她慢慢说。“昨晚茅房那味实在太冲,我怕睡觉熏着你们,就去茶水间烧壶热水烫脚,许是炭火太暖和,不知不觉就趴在案上睡着,清晨被一股冷风吹醒,我看宿舍大门是关着的,就过来偏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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