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子淡淡颔首:“分内之事。” 二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三尺开外的距离入了府,小厮不禁遗憾,虽说表姑娘和二公子的婚事黄了,但单看外表,还是大公子和表姑娘瞧着更般配啊! 只可惜两个人都是正儿八经的人,只怕擦不出什么火花。 崔寄梦回了院里,采月见小姐神情淡淡,施施然进门,起先一愣,当即猜到她当是喝了酒,可凑近一闻,却没有酒味,只有一股混着檀香、有些怪异的气息。 见小姐蹙着眉很是苦恼,一只手僵硬地拢成个空心拳头,采月不免忧虑:“小姐是手受伤了么,怎的这般早回?” 崔寄梦慌忙将手缩入袖中,低垂着长睫,低声道:“没事,喝了些酒担心在人前失礼这才提前回来,采月姐姐替我打盆水来罢,我要净手。” 后来采月换了整整两盆水,崔寄梦又用了胰子一遍遍擦洗,末了神秘兮兮闻了闻指端,这才肯罢休。 整整大半日,她都在神游太虚,脸越来越红,头也埋得越发低。 采月越发狐疑,夜间替她梳发时,见铜镜里的小姐仍在失神:“小姐今日出去,可有遇着什么好事呀?” “好事?”崔寄梦想起那方被浸得沉甸甸的帕子,嫌弃地蹙眉,又想到后来大表兄失控地颤声喊她,低下眸:“欺负了一个从前老欺负我的人,算好事么?” 原是这缘由,采月笑了,难怪小姐下午那般懊恼,想来是随着酒意退去开始后悔了,怕她次日又要自责,忙劝:“当然算!以牙还牙嘛,小姐从前就是太温柔了,才让人觉得好欺负,如今您有这么多人护着,不用怕他们。” 这话让崔寄梦有扳回一城的感觉,缩在被窝里时,她忽觉畅怀。 平日总是她被大表兄欺负,他那双得逞后含笑的眼着实可恶,是该让他也体会体会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滋味。 “玩弄于股掌间?” 迷迷糊糊时,身后伸过来一双手,将佛经翻过一页。 她转过身,发觉自己和他在佛堂后那间小屋内,大表兄穿一身官袍在身后给她讲解经文,从容不迫。 可崔寄梦一看到他这正人君子的模样就来气,在他把她抱上书案后,更气了,手抓住他,挑衅地挑眉:“不错,我是有这般念头。” 没想到谢泠舟竟慌了,握住她的手:“先前是我不好,表妹大人不记小人过,莫同我计较,可好?” “不好。”她狠下心,隔着那层冰凉凉的官袍收紧手心,“是表兄先把我带坏的,合该你自食其果。” “嘶……”谢泠舟被她抓得难受,手撑在案上,脸埋在崔寄梦颈间,重而热的气息喷过来,将她身后青丝吹得轻荡,同角落里那水烧开了的壶盖般,被热气冲得一动一动的。 衣料摩挲发出窸窣的动静,微微发凉的官袍被搓热,谢泠舟手臂艰难地撑着桌案,下颌咬出凌厉的线条。 但崔寄梦铁了心要惩治他。 她不顾肩头青年逐渐紊乱的气息,袖摆继续轻晃,目光则盯着角落里的炉子,茶壶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动静,水烧开了,茶水像长了手,一下一下把壶盖顶起。 壶盖被沸水带着,不由自主地上下晃动,却迟迟掉不下来。 谢泠舟额头抵l着崔寄梦颈窝,低哑着声音求她:“表妹。” 崔寄梦却顿住了,轻声笑着:“那表兄得答应我,往后离别的姑娘家远点,尤其是那个清荷县主。” 没有得到回应,她又问了一遍:“表兄不愿意么,那算了。” “好……”谢泠舟哑声道,一手握住她的手,“我答应你。” 炉子里几近熄灭的火又被点起来了,火苗猛烈窜动,刚安静下来的水又开始沸腾,茶壶盖最终受不住滚沸的冲劲,弹了起来,掉落在地。 壶盖发出哐当的声音,盖住了她耳侧失控甚至近乎无助的一声。 谢泠舟头埋在她肩膀上,宽阔的肩微微耸着,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仿佛把身心性命都交到了她手上。 这身使得他看上去道貌岸然的朱红官袍终究是乱了,晕开一片深红。 崔寄梦暗笑,这才算打成平手,谁也没输给谁,手轻柔地拍着他后背,将他哄她的话悉数奉还:“抱歉,是我失礼了,表兄喜欢么?” 耳侧有人轻轻“嗯”了一声,她达到了惩治的目的,心情舒畅。 这夜,谢泠舟正好歇在佛堂后的小院里,深夜时分他睁开眼,轻笑了声。 “自食其果?” 他望着锦被突兀的褶皱,轻声叹息,她说得没错,可不就是他自食其果? 谢泠舟闭上眼,脑子里是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失神间,他想起一句用在此处也许不太妥当的古话。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生怨。 她既是女子,偶尔又是个“小人”,难怪总是叫他无可奈何。 黑暗中,谢泠舟脖颈微微后仰,咬紧下颚聆听着布料窸窸窣窣的声音,额角有热汗流下,他无声笑笑,重重哼了声。 * 因白日里喝了些酒,这一夜崔寄梦睡得昏昏沉沉的,晨起时脑袋时而犹如千钧重,时而轻飘飘一团棉花似的。 只隐约记得昨夜做了个梦,但具体梦见什么,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但昨日马车上两个人“礼尚往来”的事她倒是记得真切,羞赧归羞赧,好歹不是只有她失态,出门前崔寄梦还安慰自己,兴许大表兄见了她也会难为情,于是放心地去请了安,正好谢泠舟没在。 请安过后,谢老夫人照常把她留了下来,悄声问:“咋样,昨日那位陆公子?” 崔寄梦这才想起那一茬子事,微微笑了:“陆公子很好,听闻我玩得一手好弹弓,简直快要和我称兄道弟了,只不过我和陆公子实在是聊不来。” 她又握住老夫人的手笑说:“外祖母,我年关才满十七,这会女子出阁都晚,我还想多在府里陪外祖母两年呢,外祖母不会嫌弃我饭量大吧?” 谢老夫人搂住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外祖母怎舍得催你早早出阁,只是想着先让你认识些年纪相仿的孩子,不过你这孩子这些日子倒是活泛了不少,还学会撒起娇了,先前总是拘着,外祖母还担心让你受了委屈呢!” 崔寄梦微愣,这些日子没了婚约,不必因为那些僭礼背l德的梦境对二表兄心生内疚,她心情的确松快了不少。 不过撒娇…… 外祖母的意思是她刚刚是在撒娇?可崔寄梦印象中,自己是个木楞的人,祖母和阿辞哥哥也都调笑过,说她总一板一眼的一点也不像个少女。 从外祖母屋里出来后,她扯了扯采月:“采月,我这阵子有没有什么变化?相较于从前,我是指,去别宫前。” 采月看了看小姐艳若桃李的面颊,笑道:“有啊,变得更好看了,也没有之前那般拘束了,笑容都也比以前开怀。” 她也纳闷,从前小姐和身为武将、不拘小节的二公子有婚约时,日日谨小慎微,连走路都要小心端出闺秀风范。 反倒和那位正经斯文的大公子在一块没多久,人虽依旧端庄但轻快不少,像回到了当年老夫人还在时。 而崔寄梦听着采月的话,不禁怀疑,莫非她真是被大表兄宠坏了? 大表兄是对她很好,可现下欺负她最多的人也是他。 从前她一直觉得他是清正君子,他每说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她都会自责,以为是自己心思不端想歪了。 现在看来,是她被他哄住了。 崔寄梦深深吸了一口气,衣襟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是大表兄赠她的玉。 旋即她想起当初赠玉时,大表兄曾说这玉能辟邪,且喜阴,见不得光。 然而自打佩上这玉坠后,她该做的、不该做的梦一次也没少,甚至当夜还梦到他给她戴上玉后,在身后欺负她,玉坠和她一道前后摇颤。 当初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是因她以为大表兄是表里如一的端肃君子。 可如今熟悉了,她开始怀疑,会不会赠玉是幌子,那句让她穿领子不要开的太大的话才是他目的所在? 崔寄梦原本刚回到皎梨院,想到这,气上心头,嘱咐采月:“采月,你帮我把玉坠取下来可好?” 采月取下玉佩:“小姐,大公子不是嘱咐过,说这玉摘下来就没用了么?” 刚说完这话,采月想起先前她曾留意到这玉上有磨痕,但一直觉得大公子守礼,定不会把自己戴过的玉送给未来弟妻,便压下疑惑。 但后来守礼君子不仅和未来弟妻有了夫妻之实,还解了小姐的婚约,要把人娶到自己房里。 采月看着玉上的磨痕,心头一惊,莫非上次在佛堂小姐和大公子就好上了? 崔寄梦从她手中接过玉,说要去找谢迎雪,便只身出了门。 她刚走出不远,正好见到树影后谢泠舟和一名护卫一道朝这边走来,他应当是刚下朝,还穿着那一身官袍,正和底下人嘱咐着什么,并未留意到她。 崔寄梦在树后瞧着,大表兄说话时神色冷峻,正冷声吩咐下属:“查查近日在京中活动的那人同江左的可是同一拨,另外,先前抓到的那人若是再问不出什么,便除了吧。” 那句“除了吧”叫崔寄梦心一惊,她虽不懂这些朝堂纷争、权术斗争,只觉得这时候的大表兄分外陌生。 是初识时,那位神色淡漠,严惩了婢女的青年,而不是昨日在马车内紧紧搂着她,在她手下失控的青年。 她忽然疑惑,为何大表兄厌恶被人触碰,却愿意和她亲昵? 莫非是受那些梦境影响? 倘若没有这些梦,若她主动接近,他会不会也把她视为和那爬床婢女一样的女子而心生厌恶? 越想越觉乱,她甚至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去找他的,转身要悄悄离去。 “在想什么呢?” 心正乱时,那方才还冰冷无情的声音靠近而后,变得缱绻,崔寄梦慌忙回过身:“大表兄。” 谢泠舟眉头轻压,二人熟络后,她多数时候都叫他表兄,只有初识时,才会客气地区分大表兄、二表兄,如今骤然这般叫,竟有些生分。 他当即猜到这胆小的姑娘怕不是听了他方才的话,被吓到了。 谢泠舟摸了摸她脸颊:“傻孩子,朝堂上和家中哪能一样,别怕我。” 被他戳穿了,崔寄梦反觉内疚:“表兄才下朝?真巧,我刚要去找你。” “找我?”谢泠舟语气上挑,她昨夜在梦里那样捉弄他,竟还敢来找他? 想都不必想,她当是记不清梦里的事了,谢泠舟轻抿唇角,拉过她的手:“在外头不便说话,我们回佛堂。” 回到佛堂,一进到书房,崔寄梦就想起她来送白玉糕那夜,他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什么“窗台上不能坐人”、“昨夜梦里已吃过了”、“还是不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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