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遮掩一个秘密,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将其死死捂住,而是半遮半掩,叫人心生探究,百般好奇,千辛万苦、几经辗转之后得到“真相”,继而心满意足地品评一番,放下心来。 乔翎先前看本朝史书的时候,便觉阐述隐太子的那一节不太对劲儿,只是很快,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 因为当今掌政的是隐太子的后人,要为先祖遮掩,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紧接着,她再去疑心隐太子在高后之乱当中发挥的作用,乃至于其人究竟是没有参与,还是跟随高后,事败被杀…… 几经考究之后,乔翎知道,隐太子大概率参与其中,失败之后与高皇帝一道为高皇帝所杀,只是本朝帝脉为尊者讳,隐去了这一节。 也很合理。 疑惑得到了解答,还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呢? 只是很快她又知道,原来高皇帝的后人在幽帝之乱后分为两脉,一脉是窦皇后与太宗文皇帝的后人,另一脉是高皇后与隐太子的后人。 两脉之间存在着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多年以来,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节和平衡。 当今一系的帝脉,乔翎或多或少曾经接触过。 太宗文皇帝的后人,乔翎更是与之相熟——秘密都挖到这儿了——甚至于如果不是她一头撞到神都城里,连韩少游这位同当今天子堪称是青梅竹马的宰相都不知道此事! 一颗洋葱被一层层剥到这种程度,任谁都会觉得可以了,应该已经到底了。 可事实上,这一切都是障眼法,最最要紧的那个真相,始终都被死死捂住,无人知晓! 这还是现在,追究真相的那个人是乔翎,再过上几代人,史书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乔翎先前疑惑过的许多事,无形之中得到了解释,可是与此同时,也因此生出了更多的疑惑来。 高皇帝,亦或者太宗文皇帝居然是女帝,这样的真相,是世宗后人想隐瞒就能隐瞒得了的吗?! 他们或许可以销毁官方的记档,但那样石破天惊的大事,民间难道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他们到底是怎样堵住世人的嘴的? 且如若当今一系帝脉一直着力于收紧勒住太宗之后脖颈上的那条绳子,那当年天后临朝摄政,假天子名义行事,又算什么? 当今对待长女的恩遇和栽培,给予她储君的待遇,都是假的吗? 他是真的要选大公主做后继之主,还是单纯将她推出来做一个靶子? 乔翎回想起梁氏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 先帝谥号惠帝,惠帝之前,便是明宗。 梁氏夫人含糊地告诉过她,明宗皇帝晚年出了些乱子。 而惠帝其实并不是明宗之子,而是北尊自宗室之中选出,将其扶上帝位的。 亦或者说,世宗一脉始终贯彻着的那条铁律,是否因为明宗绝嗣、惠帝入主大宗,而发生了中断? 毕竟前代曾经出过女帝这种绝密消息,必然是本朝帝脉顶层的一两个人才会掌握的消息,惠帝这样的小宗子弟,未必能够知晓。 此外,还有一个极其要紧的人物参与其中——北尊! 惠帝可能不知道这个秘密,但北尊一定是知道的。 他对于这条烙印在世宗一系血脉里的铁律,又是如何看待的? 反对? 那先前几代,怎么都没有出现过女性君主? 赞同? 可他又的的确确将天后扶持上了高位。 乔翎心头的疑惑就像是下雨时的池塘,雨点打下去,水花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她若有所思,良久之后悠悠笑了起来:“人果然还是得出来走走啊,神都可真是有意思!” 乔翎思索的时候,公孙姨母始终没有言语,自顾自对镜梳头,这会儿听她说话,才微笑着附和了句:“是呢。” 乔翎了悟到世宗及其后人对于太宗一脉的抹杀和严防死守,再去想前代的关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南北两派本来就有着路线上的分歧,隐太子后人又一代代极力削弱太宗一系的影响,这不仅仅是在针对太宗一系,无形之中,南派手中的筹码也在缩水——那之后,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一定有所恶化!” 南派掌控太宗后人,本就是存着制衡北派的心思,可是伴随着世宗后人一代代的严防死守、水磨工夫,太宗后人的继位法统一削再削。 幽帝时候,时人理所应当的觉得,如若公主成年,就该继承大位! 可现下呢? 大公主虽然是长女,但是还算努力进取,倒是也有可能坐上那个位置。 两相对比,风气的转变,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南派不恼火才怪呢! 同时,乔翎更觉得稀奇了。 北派,亦或者世宗及其后人,又是怎么堵住南派的嘴的? 公孙姨母听得莞尔:“北尊之前,两派的关系的确不太好。” 乔翎既猜出来了,她也不吝啬于多说几句:“北派执掌着占据大统的那支帝脉,其实是很占便宜的,接连数代帝王下来,根基日深。尤其是如今这位北尊执掌北派之后,更有大刀阔斧的革新之像。” “两派选择的道路并不一样,警惕与戒备都是寻常,明宗皇帝之前,便数次有过摩擦,只是两派的领袖强行按住,才没有真正的发作出来。但实质上的和谈与会议,还是在北尊从他的老师手里接过北派领袖的位置之后。” 乔翎倏然间回想起自己从无极处探听来的消息。 北尊与她之间,其实存在着一种奇妙的渊源…… 她忍不住问了出来:“我同北尊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 公孙姨母颇觉讶异:“你居然知道?” 乔翎嘿嘿一笑,洋洋得意地朝镜子里的姨母眨一下眼。 公孙姨母也笑了,笑完之后,神色上不由得浮现出一抹感慨:“北尊他啊,真是不世之材,京氏的后人有眼不识金镶玉。” 乔翎听得古怪,赶忙往前探一探头:“这怎么说?” 公孙姨母没有细说,只是含糊地告诉她:“北尊循着《圣人书》的上部,开创出了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没给乔翎更多的解释,她便抛出了上一个问题的答案:“北派革新之后,南派是很警惕的,一棵大树的枝干循着不同的方向向上生长,枝繁叶茂之后,不可避免的出现了交叉领域。” “南派必须更进一步,才能继续向前推进,而对于北派而言,南派如若更进一步,必然会动摇他们的根基……” 南北两派之间出现了无可转圜的分歧。 公孙姨母鬼使神差的回想起自己从前同老师谈及到的过往,晃神几瞬之后,不由得轻叹口气:“两方针锋相对,都不愿让步。可要是动了真格,高皇帝和诸多前人披荆斩棘建设出来的这个国家,只怕就要被打烂了……” 说到这里,她微妙地停住,转而去看乔翎。 乔翎对上她的视线,眼睛眨巴几下,忽然间明白了。 “……我是北尊的诚意,是不是?” 依据无极所说,最开始,她是被北尊带到神都来的。 可是她却又没有这段记忆——从她记事开始,就已经生活在南边了。 再结合如今南北两派之间的关系,乔翎哪还有不明白的? 北派以帝国的神都为中心,执掌着天下大权,南北两派明面上的权柄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倾斜,这种局面本身就已经很危险了——如若北尊得到了破命之人,那两派领袖艰难维系着的平衡也将彻底打破。 为了防止最坏的局面发生,北尊将自己送到了南派,以此展现自己的诚意和胸襟。 公孙姨母没有言语。 乔翎心知这已经是一种默认,转而又有些急切地问:“那我的阿娘呢,她是什么人?” 公孙姨母轻轻摇头,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说:“我们也不知道。” 乔翎这会儿就站在她面前,目光明亮,身量结实,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孩了。 公孙姨母回想往昔,稍觉恍惚:“你这孩子从小就皮实,几乎没生过病。当年传书之后,北尊与一位年轻娘子带着你南下——那时候你才满周岁。” “那位娘子告诉我你素日里的一干习性,临走的时候,又从行囊里取了一件中衣给我,告诉我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习惯,睡觉的时候非得攥着那件衣裳才行,这习性还是后来过了一年多才改过来的。” “最后她抱了抱你,你好像也知道她要走了,放声大哭,惹得她也哭了,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是你的生母,后来才知道,其实并不是……” 乔翎听得默然,许久之后,才说:“或许是气味吧。” 公孙姨母温柔一笑,拉着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是呢。那时候你已经会说话了,我问你,为什么喜欢抱着那件衣服睡觉?你说,香香的。” 她到现在都觉得纳闷儿:“我精于医药,嗅觉灵敏,倒是觉不出那件衣裳上有香味呢,偏你能闻得出来!” 婴孩的感知,其实是最原始的直觉。 乔翎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来到神都之后,她其实曾经在一个人身上感知到过那种原始的亲切。 婴孩时期的记忆早已经模糊了,但是脑海中却还镌刻着那种气息。 她心想,我是在周岁之后,被北尊和邢国公夫人带到南边去的,那周岁之前呢? 我一直生活在哪里? 中朝? 被北尊带到神都之前,我又身在何方? 乔翎再度思索起来她先前思索过无数遍的那个问题——世间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我是破命之人? 这种命运是来自于冥冥之中上天的【选定】,还是要求一个人必须具备某种客观的【条件】? 如若是前者也就罢了,纯粹是运气的选择,若是后者…… 这个【条件】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个世界像是一颗洋葱,每次当她觉得已经剥到底的时候,总会有些线索悄悄浮现,告诉她,还早呢! 南北两派之所以能够保持现下的和睦,真的只是因为多年前北尊将自己交付给南派,以此获得平衡,展现诚意吗? 乔翎觉得,这可能是一部分的原因,但绝对不会是全部。 因为世宗皇帝至今,已经过了很多年,而自己总共才几岁? 自己没有降生之前的漫长岁月里,一定有什么别的外因,迫使南北两派必须维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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