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御医诊脉…… 就好像是黑暗里陡然发现了一束光似的,他忽然间振作起来了。 我没有病,更没有疯! 是有人在蓄意陷害我! 劳子厚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低三下四,近乎哀求地伸出了手:“劳烦两位御医专程来走这一趟了……” 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像是黄昏前夕阳的闪烁,又仿佛是篝火燃尽之后的一点红星。 薛中道淡淡瞟了他一眼,并没有在这儿久留,朝两位御医微微颔首,从容走了出去。 …… 宗正少卿将今日须得批注的文书处置完了,到院子里去活动肩膀的时候,就听见隔壁院子里传来一阵稍显嘈杂的吵嚷声。 起初有人又惊又怒地在叫喊什么,只是很快就淡了,又发出一种嘴巴被什么东西堵住之后的闷哼声,最后那声音也淡了,终于彻底归于宁寂。 他伸臂的动作短暂顿了一下,很快又灵活如初。 过了会儿,外边门吏悄悄来报:“隔壁御史台的劳中丞病了,圣上亲自派了御医来瞧,最后也是无计可施,这会儿人已经被薛大夫安排送出去了。” “不奇怪,”宗正少卿说:“薛中道做事,怎么可能留下空子给人钻。” 如此叫圣上派来的人把事情过了明路,此后劳子厚便再也翻不了身了。 门吏顿了顿,又有点物伤其类地说:“御史台的两个门吏因为没能拦住劳中丞,被薛大夫下令杖责二十,这会儿人已经被带出去打了。” 宗正少卿心道,这就是因为那两个傻瓜站错了队,稀里糊涂掺和进这事儿里头了。 他反而说:“薛大夫还是手下留情了。” 门吏听得愣了一下,觉得纳闷儿,又觉得黯然,只是不敢直说。 你们这些上官,都有点何不食肉糜…… 宗正少卿见状笑了,说:“他要是真的狠心,就该一起撵了,那这两个人才是真完蛋了。满神都那么多衙门,难道还有人会为了两个门吏驳御史台主官的面子?这会儿打了,事情也就过了。” 门吏若有所思。 那边宗正少卿活动完肩颈,已经开始活动腿了。 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疼,当下“哎哟”一声之后,果断问:“隔壁那两个御医走了没?没走的话赶紧去请过来,我先前不小心摔到腿了……” …… 劳子厚的事情,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虽然大多数人都看出这里边存在着些不为人知的蹊跷,然而御史台关上门把事情办了,旁人也不好贸然再去插手。 尤其薛中道与乔翎一道去面过圣,圣上也已经派遣御医来替劳子厚诊脉,御医也亲口说“劳子厚大约的确是疯了”,这本身就已经很明确地彰显出圣上的态度了。 事已至此,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圣上说他疯了,那他就是疯了! 倒是也有极少数的人猜到,或许劳子厚这回的事儿,同越国公夫人正在京兆府经办的案子有关。 只是,这毕竟也只是猜测,先前蔡十三郎那案子的余响,还没有彻底断绝呢! 蔡家那边其实没什么争议,蔡大将军即便头铁,也不至于硬刚几个强势衙门。 争议出在柳家那边。 先前事情刚发之后,柳希贤的祖母汪氏老夫人就往柳直府上去求救,结果因为话说得太不客气,在妯娌那儿碰了钉子,狼狈归来。 因这不是什么光彩事,柳老夫人本不欲张扬,偏偏汪老夫人咽不下这口气,对外一点都没掩饰,一来二去的,就把事情闹得更大了。 柳希贤知道的时候,也已经晚了。 又知道祖母这么做是出于一片垂爱之心,更没法去责备老人家。 当下怅然叹息之后,先亲自往柳直府上去同老夫人赔罪,紧接着,又使人去探听杨大郎的所在,亡羊补牢,想对他有所弥补。 汪老夫人对此颇不情愿:“这事儿本来也跟你没关系,何必去掺和?” 杨二郎破了相,可也不是自己孙儿打的,怎么现在搞得自己孙儿好像比罪魁祸首蔡十三郎还要万恶不赦似的? 柳希贤劝她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又道:“这事儿您就别管了,交给我来处置吧。” 汪老夫人勉强应了,转过头去,又去埋怨孙媳妇:“跟越国公夫人一道去把这事儿捅出来的,可是你正经的堂兄,中山侯府对待姻亲倒也够凉薄的,眼看着希贤掉进坑里,居然也不发一声!” 柳希贤之妻庾娘子出身中山侯府,正是世子庾言的堂妹。 这会儿老祖母责难,庾娘子不免涨红了脸,且气且羞。 柳希贤的父亲已经故去,他又是家里边唯一的男丁,不止汪老夫人,寡母看他更是看得比命还重,一直念叨着得看他出人头地,有了大出息,来日到了地下,才有脸面去见先夫。 这会儿因为蔡十三郎这案子的缘故,柳希贤的名声骤然间坏了许多,柳母心中自然不忿,连带着对庾娘子这个儿媳妇,也没了好脸色,很是给了她一点颜色瞧。 庾娘子回娘家去找母亲哭诉:“真是飞来横祸!” 小姑太太归宁,难免又要把中山侯夫人和世子夫人牵扯进去。 毛丛丛跟婆婆见到那母女俩的时候,心里边就暗暗地开始祈祷了:可千万别找我啊,别找我! 怕什么,来什么。 庾娘子头一个就找了她,用帕子揩了揩泪,红着眼眶道:“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真是一点不错,我才嫁出去没多少年,嫂嫂就把我当成外人了……” 中山侯夫人与庾二夫人坐在上首默然不语。 毛丛丛头皮发麻,只得说:“妹妹,这是朝廷里的事儿,我这个嫂嫂就是想管,也管不着呀。” 阿翎作为京兆府的少尹,查案是职责之内的事情。 而庾言作为金吾卫中郎将,巡夜又有什么错呢? 至于柳希贤——谁能未卜先知,晓得这桩案子居然会把他牵进来啊! 庾娘子听了,唇边薄薄地露出一点嘲弄来:“嫂嫂觉得我是回来说这事儿的吗?” 毛丛丛听得一怔,中山侯夫人也不由得流露出一点诧异来。 不是为了柳希贤的事儿? 却听庾娘子戚然道:“从前嫂嫂在家设局宴饮的时候,还惦记着我这个堂妹,现在已经浑然把我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毛丛丛心里边“咯噔”一下,后背上瞬间起了一层细汗。 紧接着就听庾娘子道:“也是怪了,要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嫂嫂不想理会我,也就罢了,只是怎么不请我这个正经的夫家堂妹,倒是还惦记着自己娘家的堂妹呢?” 她说:“我怎么听说广德侯府的毛家妹妹也来了,就连越国公夫人的姨表妹妹,嫂嫂都细心地请了,就只是不想搭理我这个正经的堂妹是不是?” 庾二夫人在旁道:“你嫂嫂素日里事多,许是给忙忘了……” 庾娘子冷笑了一声:“是呢,真是贵人多忘事!” 她要是为柳希贤的事儿回来生气,自家人,也不好说什么,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但是她不提这事儿,只说娘家嫂嫂设宴,却不请她,就是中山侯府这边理亏了。 中山侯夫人说自己的儿媳妇:“你也真是糊涂,怎么能疏忽了自家人呢。” 毛丛丛微红了脸,无言以对,不得不站起身来,向庾二夫人请罪:“实在对不住妹妹,是我疏忽了……” 庾二夫人微笑道:“自家人,哪来那么多生分?心里边记挂着,可比胡乱下帖子请过来走走强多了。” 这话说完,不只是毛丛丛,就连中山侯夫人脸上都有点过不去了。 庾娘子先声夺人,压住了中山侯夫人和毛丛丛婆媳俩,这才说:“外边都吵翻天了,我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哪成想忽然间就翻出来了?” 又苦笑着说:“嫂嫂是越国公夫人的好友,哥哥是越国公夫人的帮手,你们贤伉俪唱了一出大义灭亲,我们一家子倒是成了满神都的笑话……” 说完,她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看向长嫂。 毛丛丛:“……” 毛丛丛有点烦了——她本来就不擅长,也不喜欢跟人说这种云里雾里的话。 她索性挑明白了:“那妹妹的意思是?” 庾娘子见状,也不拖沓,当下道:“我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本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的,劳嫂嫂做个中人,请越国公夫人和杨家那位吃个饭,届时我与希贤也来,说说话,吃吃酒,把误会解开了,不就是了?” 毛丛丛没有贸然答应,只是说:“我倒是可以替妹妹去问一问,只是越国公夫人答应与否,就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了。” 庾娘子莞尔一笑,说:“谁不知道越国公夫人与嫂嫂要好?要说办不到,就是不肯帮我了。” 庾二夫人在旁,也蹙眉道:“大嫂,先前大郎帮理不帮亲,我们可什么都没说,这会儿只是求着递个话,攒个局,这都不肯帮忙,就太见外了吧?” 中山侯夫人被顶住了,迟疑着看向儿媳妇:“你们是朋友,你亲自去说,越国公夫人总会给些情面的。” 毛丛丛不乐意了:“我们是朋友,我也不能自作主张替人家拿主意啊?” 她本也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人,又想反正办不成这事儿,一定会得罪庾二夫人和庾娘子的,也不必再硬充什么和蔼可亲嫂嫂的款儿了。 想透了这一节,毛丛丛索性把脸耷拉下去,利落地告诉她们:“妹妹要是想请客,就自己请,别打我的主意!” 最后理所应当地闹了个不欢而散。 庾娘子含恨走了,庾二夫人拉着中山侯夫人指桑骂槐地说了半天,直说的中山侯夫人面红耳赤。 等只剩下婆媳俩在的时候,中山侯夫人难免要发作出来:“要不是你自己做事不妥当,怎么会叫人逼到鼻子前边,闹个哑口无言?” 她说:“你请客都请了,偏不请自家妹妹,算怎么回事?不怪她们生气呢!” 毛丛丛索性把话挑明:“母亲,我不是忘记了,我就是不想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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