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钥匙打开了铜锁,拉开门:“夫人请。” 乔翎往里一瞧,却见牢舍内桌椅板凳准备的齐全,靠墙的地方摆了张木板床,布置的颇简陋,但就牢狱来说,已经可以算是相当不错了。 “床褥都是换过的,还算干净,外边有衙役值守,您需要茶水,就叫他们。” 狱头把牢门锁了,又把钥匙递给她,同时给她指了指方向:“便所在那边,夫人可以自行前去。” 乔翎心绪复杂的接过那把钥匙,道了声谢。 这时候外边有人呼唤狱头,他大声应了一句,朝乔翎欠一欠身,匆忙去了。 这地方大抵是关押达官显贵专用的,设置上也没那么冷硬,牢舍的正面是铁栅栏,床褥那一边还用木板挡住了。 铁栅栏对面是墙壁,另外两面都用木板封死了。 乔翎试着敲了一下,这时候就听旁边有人问:“你有事吗?” 是个男人的声音。 乔翎不轻不重的给吓了一跳,赶忙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想到对面有人!” 那人好像也不轻不重的吓了一跳:“居然关进来一个女人?!” 乔翎含糊不清的回了声:“啊。” 那人思忖着说:“听声音很陌生啊,只是关到这地方来,我没道理不认识的……你是谁?” “好奇怪,”乔翎说:“你都没跟我说你是谁呢,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紧接着她听见“嘎吱嘎吱”的声音,正疑惑呢,就听见一阵钥匙插进锁头的声音,再一回头,就见一个蓄着长须、形容飘逸的中年男子两手环胸,在她牢门前盯着她。 乔翎:“……” 乔翎没好气道:“你看什么看?!” 那中年男子哈哈笑了两声:“是个脸生的小娘子。” 又古怪道:“居然还穿着婚服!” 乔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到那张简陋的床上去坐下了。 那中年男子却将手撑在她的栏杆上,很感兴趣的道:“叫我来猜猜看——莫非你是越国公夫人?” 乔翎不由得转头看他。 他得意一笑:“哈哈,我猜对了!” 乔翎重又把头转了回去。 中年男子急了:“你这小娘子怎么不讲武德,按道理,你该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乔翎翻个身,用屁股对着他。 那中年男子便自言自语道:“好吧,你穿着婚服,又是作男子妆扮,还被关进了我的隔壁,脸又很生,这说明你嫁给了一个身体不好、出身却足够高贵的人,除了越国公,还会有谁呢?” 乔翎依旧不理他。 这时候就听见门外响起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很礼貌的说:“小哥,我是来给我们太太送饭的……” 伴随着食盒打开的轻微声响,乔翎嗅到了一股美妙的饭菜香味儿,肚子马上就开始叫了。 她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心想婆婆真是细心体贴,我先前只喝了一肚子酒,一口菜都没吃呢! 又听那少年问:“我们太太就在里边吗?” 乔翎下了床,抱着栅栏,热情洋溢道:“你们太太在这儿,在这儿!” 这时候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打外边拐进来了,手中提一只食盒,另一只手里提一只酒坛,神色古怪的看了她一看,却向那中年男子道:“我给您带了您喜欢的醉杏白。” 中年男子随手指了指旁边牢舍:“小奚,你放过去吧。” 乔翎松开抱着栅栏的手,饥肠辘辘,勃然大怒:“男的叫什么太太啊!” 那叫小奚的少年放下东西又出来,朝她一瞪眼:“你这娘子是从哪个乡下来的,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只有受人尊敬、在某个领域处于先驱地位的男子,才能被称为太太——这可是高皇帝留下的旧制!” “啊?”乔翎迷糊了:“还有这种事?” 那中年男子很感兴趣的贴在她牢舍的铁栅栏上,问:“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说一说嘛,说了我们一起吃饭,同饮。” 乔翎瞥一眼那几样酒菜,意兴阑珊道:“不说就不能一起吃饭吗?” 那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倒是也行,但最好还是说一说嘛,总得找点东西来下酒的!” 乔翎听了这话,才觉得这人有些意思,自己也打开牢舍的门,到他那边去坐下,继而言简意赅的把入狱原委讲了。 那中年男子大吃一惊,替她倒了杯酒,继而又津津有味道:“你好大胆,居然敢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做这种事!” 乔翎一口将杯中酒饮下,叹一口气:“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又问他:“尊驾是怎么进来的?” 那中年男子轻描淡写道:“跟人吵了一架,我气急败坏之下,往他脸上啐了一口!” 乔翎咋舌道:“啊?这就被关进来了?” 她当即拍案道:“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劲:“……你啐的谁啊?” 中年男子挑起一边眉毛来,朝她眨了下眼。。 乔翎肃然起敬,当下毅然举杯:“来干一个!”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乔翎向那中年男子说了自己名姓,又道:“还没有请教尊姓大名?” 那中年男子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给她看:“在下卢行卢梦卿。” 乔翎豁然开朗:“原来是你?!” 她不由得面露惊叹:“我还没到神都的时候,就听车把式提过你的名字,说你是三都才子……” 又想到先前姜二夫人给她的那本册子,如若没记错的话,这位鼎鼎大名的三都才子此时正为中书令,既有三都才子的美名,又做宰相,堪称是文坛政坛两得意。 此时见到,不禁有些会意过来了:“难怪先前在越国公府宰相席上没见到你!” 卢梦卿朗然失笑,一语双关:“今夜越国公府一定很热闹!” 他撕了个鸡腿,一点也不在意形象的开始吃:“去了几位宰相?” “三位,”乔翎一一数给他听:“有位唐相公……” 卢梦卿说:“那是门下省的侍中唐无机。” 乔翎说:“还有位柳相公……” 卢梦卿说:“那是尚书省的左仆射柳直。” 乔翎再说:“还有位俞相公……” 卢梦卿说:“那是出身小鱼家的中书令俞安世。” 乔翎“哎”了一声:“小鱼家——” 卢梦卿笑道:“这个称呼是不是很有意思?因为他姓俞,十二侯爵之首的中山侯府同样姓庾,为了区分两家,所以就把中山侯府称为大鱼家,把俞相公的门户称为小鱼家了。” 乔翎明白了,又说:“那这么算一算,还有两位宰相没去呢!” “就这些了,”卢梦卿说:“尚书省还空置着一位宰相,右仆射至今无人,倒是还有一位侍中,即韩晔韩少游……” 说到此处,他神情微黯:“只是他前不久刚刚被夺了官,正在家闭门自省,当然也去不成了。” 乔翎觑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这事儿同卢相公入狱一事有关吗?” 卢梦卿脸上笑意敛起,目光沉郁,点了点头。 乔翎于是又给他倒了杯酒。 卢梦卿为之失笑,举杯相敬,一饮而尽。 乔翎先前连骑马带举行仪式,着实饿了,没见着吃的也就罢了,这会儿真的见到,就好像体内觉醒了一只饕餮似的,狼吞虎咽的往里炫饭。 反倒是卢梦卿胃口不大,一只鸡腿捏在手里,细嚼慢咽了半天,也没吃完。 小奚还没有走,他们说话的时候,就站在一边静静的候着,这回儿看他们说完了,才道:“韩家那边我每天都去一次,衣食都细细的问了,没什么缺的,倒是韩太太很牵挂太太您,怕您在狱中有什么不便……” 乔翎脑子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韩太太”大概是被免职的那位韩相公,而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太太,这短暂的空档,卢梦卿已经稍显无奈的“哎”了一声。 “少游这个人就是这样,天生的操心命。” 他本也是健谈的性格,又与乔翎有些投契,现下喝一口酒,打开了话匣子:“偏还是个倔种,明知道有些事做了会得罪人,但还是要做,明知道有些话圣上不喜欢,但还是要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总要有人去说,去做的……” 看乔翎面露茫然,又失笑道:“我忘了,你初来乍到,想必还不知道他。” 乔翎见他酒杯空了,便又给他倒了一杯,笑道:“卢相公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卢梦卿“唉”了一声:“你可知道,他这回是为什么被罢了官?” 乔翎摇头:“并不知道。” 卢梦卿眉头原本还皱着,看她几眼,不知想到什么,忽的笑了:“你要是见了少游,或许会合得来,说起来,他被罢官的表面缘由同你进京兆狱的缘由是一样的——他在下朝的时候,抄起笏板把刘大的脑壳打裂了!” 乔翎不由得问:“这个刘大是谁?” 卢梦卿说:“就是皇太后的弟弟、大公主的外祖父。” 乔翎大吃一惊:“啊?!” 又问:“这是为了什么?” 卢梦卿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蔑:“刘大的小儿子向来纨绔,人亦桀骜,几番强抢民女,都被承恩公府想方设法压下去了,这次他跟几个狐朋狗友喝得酩酊大醉,掳走官家女,那女郎抵死不从,刘大酒后狂悖,居然将人掐死。” “事后那家人告到了京兆尹,因为涉及皇亲国戚,又是承恩公之子、皇太后的亲外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 “刑部尚书主张杀人者死,然而承恩公之子在八议之内,又是八议之首的‘议亲’,论定应该杖八十,流三千里。” “御史台先前便奏过承恩公府数桩不法之事,这回将先前此子数桩不法之事合订上奏,主张死刑。” “大理寺就要圆滑的多,一说‘八议’议亲,二说其人并非主动设计杀人,而是失手杀人,是过失而非故意,两者的性质截然不同,主张杖八十,徙三年,重金以偿苦主……” 乔翎默然,继而道:“重金以偿,可是那女孩子死了啊……” 卢梦卿脸上嘲弄之色愈盛:“此案由少游督办,他力主从御史台之见,裁决刘氏子死刑,奏疏倒是递了上去,最后批下来的,还是从了大理寺的提议。甚至于承恩公报了幼子惊惧之下卧病,连那三年的监禁,也不知是否能够达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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