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梦卿定定的看着她,却是大笑出声:“妙啊,妙极了!我看太太先前好像并不了解这些,然而我只是提了几句,你抽丝剥茧,竟然真的想出来了——可笑许多对此知之甚深的博士官,一不敢作此遐想,二来即便是听到了,也要厉声呵斥,以免来日天子问责,受到牵连。” 乔翎很感兴趣的给他倒了酒:“还请卢相公细言?” 卢梦卿捏住酒杯,却不急于饮下,斟酌几瞬,方才徐徐道:“少游他,想要建立起一种以律令为根基、以民生为基础的政权,在最开始的时候,为稳定人心,并不会废黜皇帝,只是会架空皇帝,使其作为国家的一个象征,真正主理政务的,则是宰相们……” 《.并.不.会.废.黜.皇.帝.》 《.只.是.会.架.空.皇.帝.》 乔翎有些无言:“我猜天子并不会为没有废黜他而感动呢……” 卢梦卿耸了耸肩:“我看也是!” 四目相对,两人齐齐笑了起来。 而笑过之后,卢梦卿又有些黯然:“圣上对此大概早有不满,只是一直引而不发,这回借了刘大的事情发作出来,少游纵然没有牢狱之灾,但也免不了要被流放出京,我此时身在狱中,不知何时才能离开,当日朝堂之上,或许就是最后的永诀了。” 再一抬头,复又失笑:“罢了,不说这些,喝酒!” …… 越国公府的这场婚典办得稀碎。 不敢说是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前无古人。 其实后边也很难有来者了…… 不过真的细细论起来,越国公府倒也不算是十分丢人现眼,外边人议论起来,也会说越国公夫人真是性情中人——顶多就是行为上稍稍有点过激了。 但对于李文和与小姜氏,舆论上只怕就没有那么宽容了。 太麻了。 属于叫人坐在树杈上想到地老天荒,都想不明白他俩为什么要这么干的麻。 乔翎跟太叔洪往京兆狱去了,越国公府的人满头大汗的招待宾客,在没有人注意到的地方,李文和与小姜氏,乃至于淮安侯夫妇一起离了场。 淮安侯夫人倒是宽抚小姜氏呢,但小姜氏这会儿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语来回应对方了,她只觉得头疼欲裂! 两方勉强说了几句,便就此辞别。 说老实话,李文和现在真的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小姜氏给埋了! 只是出于最后的一点理智,他强行忍住了,木着脸叫了马车来,心神俱疲的回家去。 李家的门房没想到自家老爷和夫人这么早就回来了,还觉得诧异呢,天色已经黑了,他们甚至于都没发觉小姜氏那满头的瓜种和粘腻的衣裳。 只迎上去,纳闷儿道:“老爷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李文和甩手一记耳光过去:“滚!” 门房呆了一下,心里委屈,但是也没敢吭声,赶紧低下头去,把门给打开了。 里头管事迎出来,也觉不解:“喜宴这就结束了?” 李文和又是一巴掌甩过去:“滚!” 管事捂着脸瞠目结舌。 正房那边,一贯得宠的那个妾侍也过来了——她倒是瞧见小姜氏头上脸上的狼狈了,不由得浮现出几分幸灾乐祸来:“哟,姐姐,这是怎么啦?你……” 李文和众生平等的赏了她一个大嘴巴子:“你也滚!” 那妾侍愣住了,捂着脸,委屈道:“老爷,你怎么……” 李文和反手又给了她一下:“滚!全都滚!!!” 在院子里委屈张望的管事眼见这一幕,赶忙若无其事的遁走了。 那妾侍待在原地,眼珠滴溜溜的转了转,看得出李文和现下的情状不对,也没敢撒娇,怯怯的退了几步,出门之后快步走了。 李文和心神俱疲的坐在了厅中。 小姜氏麻木的坐在了他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 终于一起哭了起来。 许久之后,李文和终于强撑着往书房去了——他要上表致仕。 与其等着越国公府联合安国公府翻出来一点他的糟污事把他送上西天,还不如自己主动点,起码还能落得个最后的体面。 他的行动力其实也不算慢了,只是比起来那个妾侍,却还是要晚一步。 打从挨了打之后,那妾侍便觉得事情不对——今天是多大的日子啊,越国公大婚,府上作为正经的姻亲却早早回来了,看起来还都一副接近于魂飞魄散的样子,这不古怪吗? 她心觉不对,思忖了会儿,果断开始打包行李,将积蓄的银票和金锭带上,当晚就从偏门出了府。 她决定去打探一下消息。 要是没事儿,就再回来。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祸事,那就卷钱跑路! 她又不是奴籍,到哪儿去混不到一口饭吃? 公孙宴在屋顶上瞧见,都忍不住乐了:“这位姐姐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到哪儿都能过得不错。” 旁边人问:“掌剑,要拿下她吗?” 公孙宴笑道:“她又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你拿她干什么?再则,咱们也不是京兆府啊。” 旁边人不由得嘀咕起来:“这可不是个安分人,几次煽风点火,不然李家夫妻俩也不能闹成现在这样……” 公孙宴嗤道:“李文和是白纸吗,小妾怎么涂,他就是什么颜色?小妾叫他去死他去不去啊?” 他反而有点欣赏那妾侍:“上天既不给她一个好的出身,没道理还不许人家奸猾一点啊。” 叫人在这儿守着李家,自己下去找那妾侍说话了。 过了会儿,又神色古怪的回来了。 旁边人问:“说什么了?” 公孙宴道:“我问她,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替你找个生计?靠谱的那种。” 旁边人很感兴趣的问:“她怎么说?” 公孙宴肩膀忍不住抖动起来,笑的声音都开始晃了:“她说谢谢你,小郎君,但起早贪黑的工作实在太辛苦了,我只想不劳而获!” 旁边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文和草拟了致仕的文书出来,默然独坐许久,终于叫了管事过来,吩咐收拾行装,准备返回老家。 管事情知他今晚癫癫的,也不敢说别的,一叠声应下,转而去操持了。 致仕奏疏批的很快,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 李文和对此并不觉得意外,只有满心的疲惫,带上家小,在事发之后的第三天,便启程返回老家。 噢,中途还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那妾侍果断跑路,果然没再回来。 李文和:“……” 李文和什么都懒得说了。 先前经历的打击太大,跑了个妾算什么,浮云而已。 公孙宴跟着他们一路西行,倒是不觉枯燥,只觉得小姜氏此时的状态,委实有些古怪。 变故发生在离京二十多天之后,彼时天降大雨,李家人不得不借宿在一处已经荒废了的驿馆里,没曾想驿馆里却已经有一伙儿强人因躲雨而到此了…… 公孙宴匆忙赶到时,那群强人已经为一道人所杀,他不由得为之吃惊,为那道人——进门之前,他甚至于没有察觉到驿馆里还有李家之外的人! 天地之大,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公孙宴陡然见到山外有山,也不十分惊奇。 倒是李家的人有些皱眉,稍显忐忑的道:“尊师拔刀相助,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再如何感激,也没法跟一具棺材……” 他们用眼睛斜斜的去瞟,脸上流露出畏惧的神情来。 因为那道人并不是孤身来此,在他身后,还背负有一具红木棺材! 雨夜,荒山,废弃的驿馆,满地尸体,还有一个背负棺材的道人…… 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李文和申斥家眷:“闭嘴!你们难道没看见,是尊师救了我们的性命吗?!” 又去向那道人作揖,口中感激不尽。 那道人并不理他,寻了个不漏雨的地方,将那具红木棺椁安置下,这才道:“我喜欢安静。” 李文和起初一怔,旋即会意过来:“尊师宽心,我们一定不搅扰您静修……” 那道人摇头道:“不,我的意思是,你们得出去。” 李文和:“……” 外边雷电轰鸣,大雨瓢泼。 李文和张口欲言:“尊师……” 那道人手扶剑柄,语气毫无起伏:“不走,就杀掉你们。” 李文和连个磕巴都没打,便果断道:“这就走,这就走!” 那道人却在这时候又出声了。 他指了指小姜氏:“把她留下。” 李文和惊住了,张口欲言,那道人却已经朝公孙宴道:“你是为她而来的吧。” 公孙宴短暂一怔,继而上前去深施一礼:“还请尊师教我!” …… 公孙宴带着小姜氏,离开了那座废弃的驿馆。 馆内便只留下那道人,与他背负来的那具红木棺材。 门外大雨滂沱,风声大作。 那道人的声音却柔和了起来。 他手扶在棺椁上,低声说:“我们到河州了,琦英。” …… 河州某处。 钟声传来,无数个齿轮有条不紊的开始运转,一份文书经由密道几转,颠簸流离,驶向他方。 神都,西市。 账房先生将挂在脖颈处的那副水晶眼镜戴上鼻梁,像是阅读一本闲书似的,打开了伙计递过来的那份文书。 “可以驭使魂魄的傀儡术吗……” 他不由得叹息起来:“先古时候留给他们的余泽,实在过于丰厚了。” …… 神都,京兆狱。 乔翎是个健谈之人,卢梦卿也亦如是,乔翎爱吃,卢梦卿也亦如是。 两人先前说的烦心事已经够多,讲完韩相公之后,便默契的不再提及,一边喝酒,一边将话题转到别处去。 来给卢梦卿送酒菜的那个名叫小奚的少年站在牢外,神情无奈。 只是看自家太太自打入狱之后少见的开怀,便也就只是无声的轻叹口气,继而将自己预备着之后给太太喝的醉杏白送了过去。 等两人喝完,又送了越国公府送来的美酒过去。 牢舍内,两人正鬼迷日眼,聊的热火朝天。 卢梦卿说:“这醉杏白其实也算是好酒了,但却不如我在南边曾经喝过的九洲春色……” 乔翎说:“我在老家喝过特别好的猴儿酒!” 卢梦卿欣羡不已:“猴儿酒?可遇不可求啊!” 乔翎很热情的说:“我还会酿,出狱之后就给你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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