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了过来,杨尤纭站起了身来,不想刚走了没几步,又是一阵干呕涌到喉头,伴着花木丛中飘荡而出的冷风,令人浑身战栗。 她捂着口鼻快步往另一边小跑而去。 章贞慧从路口经过的时候,恰看到她干呕连连地跑过去。 章贞慧的奶娘姓董,年岁偏长,从前也生养过不少子女,眼见杨尤纭这状况,呀了一声,“看来大表姑娘,终于是有好信儿了。” 章贞慧只往杨尤纭离开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没说什么,董奶娘也没再多言,只说起了方才见到了林老夫人的事情。 她低了些声音在章贞慧身边。 “老奴瞧着,林老夫人跟从前一样好,甚至,比从前还紧着您些呢。” 她说这话,见姑娘只微微笑了一下,董奶娘又道。 “虽说京中也有那么多世家儿郎,可若论儿郎的出息,婆母的相处,家底的丰厚,滕家还是实惠的,无非是根基浅薄些,名头低了些。但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亲事,面子里子总得舍一个。眼下世人都要面子,咱们反其道求个实在的里子,也不是坏事。” 这话章贞慧也没顺着往下说,只遥遥看着林老夫人从另一边的花路上走了,柔声问了一句。 “林老夫人是自己来的?” 董奶娘道当然是,“滕家总不能把那签了契约进门的契妻,带着来见咱们吧?” 她说着,又压低了些声音,“老奴打听过了,说是那契妻进门大半年了,但甚少露面于人前,人娶了跟没娶一样,没几个人晓得她,也没几个人留意。这一点上,滕家还是晓得分寸的,回头给了钱把这契妻打发了,谁会记得。” 她眼神示意姑娘放心,章贞慧又是轻轻笑了笑,也未置什么言语,她只叫了奶娘从另一条路上转了过去。 这条路旁的六角亭里,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周围立着丫鬟和恭维她的贵妇,将这小小的凉亭站的满满当当的。 那上首的华贵妇人乃是秦藩砚山王的侧妃,是砚山王三子镇国将军朱霆广的生母,便也正是杨尤纭的婆母、杨家的姻亲。 砚山王的长子早夭,次子名声败坏,三子朱霆广虽然只是侧妃所出,但往后不是没有袭位的可能。 这会钱侧妃来杨家赴宴,想要跟她搭一搭关系的人自然不少。但想要搭上王府路子的人多,能给钱侧妃切实帮点忙的人却少。 章贞慧同奶娘走到附近,跟六角亭里的人隔着一颗花树,刚听了些话,就听到了侧妃的不耐。 “说来说去,也都是些关中的事,藩王出不了藩地,怎么连外面的事都听不到了。” 一众人都是陕西本地人,若有出门的,也都是三五年前的事了,不当什么稀罕事。 钱侧妃见众人确实说不出什么来了,便倒凉亭里没了风怪闷的,起了身来。 众人也都瞧出了她的意思,不好再一路跟随。 钱侧妃打开了折扇边走边扇,嘟囔着,“杨家请来的这些人还是差了意思,还不如黄家的花宴。” 可她只和杨家是姻亲,当时自家儿子朱霆广发妻早产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西安城里有传言,是朱霆广醉酒推搡了发妻,才导致人死,弄得她想要给儿子续弦个高一点的门户都不能成,为了平息事端,无奈之下才跟杨家结了亲。 念及此,她嘀咕起杨尤纭来,“两年了,这干瘪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还不如先头没的那个... ...” 话没说完,一转眼见身边的岔路上站了个打扮素净的姑娘,身上穿得虽然素,但模样却柔美端庄,不巧正是杨尤纭的表妹,永昌侯府的章四姑娘。 钱侧妃这话自家说说也就罢了,眼下在杨家,还说到了杨尤纭表妹的脸前,多少是有些尴尬。但她说得也是事实,钱侧妃神色未变,只看了章四姑娘一样,忽的想到了什么。 “听说四姑娘刚从京里过来,京中一切可好?” 这位四姑娘约莫也没听见她前头的话,神态自然地跟她规规矩矩行礼。 “京里虽然事多,但总是安稳的。” 钱侧妃点头问道,“听闻令伯父调去了五军都督府,帮着那位千岁做事,也不知情形如何?” 大太监洪晋掌着半个朝堂的权柄,才是京中最紧要的人。朱霆广想要袭位,走宗人府的路子不容易,但若是能走得通洪晋的路,这事可就简单了。 可惜他们远在陕西,同大太监洪晋的关系,实在拉不近。 钱侧妃问过去,就听见章四姑娘道,“家伯父新官上任,还算平稳,只是家中族田的事情,麻烦了些,让伯父忧心... ...千岁自然也是好的,但我在京里却听说,千岁大人的侄女婿有些不好,得了病症,连着请了三月的太医,似是都没起效,可怜千岁大人就那一位侄女,年纪轻轻若就没了夫婿,总是令人忧心的。” 她声音不疾不徐,慢慢地把这桩看起来不大的事说给了钱侧妃。 钱侧妃却听得耳朵动了起来,眼下朝中谁人不想跟大太监扯上关系,可与太监扯关系岂是那么容易的,除了洪晋的干儿子们,也就只有他嫡亲的一双侄儿侄女了。 钱侧妃连忙问过去,“千岁的侄女婿到底如何了?” * 滕家,柳明轩。 老先生的课没结束,邓如蕴就在学堂门口等着了,这边先生出了门,滕箫迫不及待地跑出了位置,玲琅一副小大人模样地收拾着自己的笔墨纸砚,滕箫则叫她,“玲琅一会到我的乘风苑去,箫姑姑我有好东西给你瞧。” 邓如蕴闻言上前了一步,滕箫见了她也道,“嫂子也往我那去吧,反正二哥和娘都不在,咱们在乘风苑里烤羊腿吃。” 邓如蕴见她只要是不出门、不上学,就浑身都是劲儿,暗暗好笑。 她刚要说什么,不想外院来了人,说是镇国将军夫人送了东西过来。 是杨尤纭送来的东西,给滕箫送了两只藏着暗格的雕花匣子,滕箫一见就甚是喜欢,“大表姐可真好,比二表姐好多了。” 她夸一个还要贬一个,若被林老夫人听见了少不得要训她。 但杨尤纭给邓如蕴也送了东西,是两匣子蜀地来的药材。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套十二生肖泥塑娃娃,这显然不是给邓如蕴和滕箫这等年纪的,门房来道,“说是给咱们小表姑娘的。” 滕家哪有什么小表姑娘,邓如蕴还没反应过来,滕箫已经笑道。 “是给玲琅的!我上次见到大表姐的时候,跟她提过,嫂子家的小侄女惹人喜欢的不得了,只想偷来藏在我的乘风苑里。” 滕箫提了这么一句,没想到了杨尤纭还记下了。 邓如蕴很是意外。 论起来她和杨尤纭其实没见过几面,至于她对杨二夫人,那实在算不上尊重,不想杨尤纭却还给她和玲琅都送了东西。 是替她母亲、和杨家没能邀请她去花宴道歉吗? 邓如蕴想到先前见到那位杨家大姑娘柔软和善的样子。 杨二夫人何德何能,还能生出这样一位女儿。 但邓如蕴和玲琅的身份,其实同杨家大姑娘没什么关系。 可惜这位杨大姑娘不知道,而她自己家那位侯府表妹,才是滕家往后的夫人,她要走动的亲戚。 杨家花宴没邀请她过去,自然也是因为,章四姑娘已经回西安来了,她这等尴尬碍事的身份,怎么能出现在正主眼前呢? 邓如蕴回到柳明轩,她就让秀娘把东西送到了林老夫人的库房去,这些东西她不该收,她只自己回到了房中。 房内无人,空荡荡的。 从她第一次迈进来,再到最后离开,约莫也不远了。 房中总有她带进来的药香弥散,她开了窗把药香通了出去,不欲去想什么事情,只坐到了书案边。 书架上不知何时,一多半的架子都塞满了医书药典,邓如蕴看过去一眼,就立刻收回了目光,翻开玉蕴堂的账册。 不管怎样,她把这间属于她的药铺在西安府开起来了。 之后离开,玉蕴堂就是她撑起这个家的支柱。 邓如蕴此刻只想把心思都放到玉蕴堂上。 她翻动着账册,算着密密麻麻的生药、成药的买卖,算着一笔一笔的开销与进项。 只是手下拨动着算珠,她本来的小算盘拿走了,眼下算账的是有一人换来的大算盘。这不太趁手的大算盘,一不留神就拨错了一颗。 一颗算珠拨错,扰乱了她的思路,算到了哪一笔都记不清了。 她无措地顿在算盘前,这一刻好似发生过,好似就在不久之前。 那天有人一句话把她手下的账问乱了去。她不高兴了,哼哼生气地拨着算珠到原处。 他见自己扰乱了她,连忙跟她道了歉,说要帮她算。 她本说是不用的,但他偏要上手,霸占了她的小算盘,还让她报数给他,由他来算。 她不愿,他就问她,“蕴娘不让我算,是想让谁帮忙算?” 她没了办法,只能由着他,他还要做她的账房,她也只能当他是在闹她玩。 可那天他这不称职的账房算着算着账,手却从算盘上移开了去,莫名地擦在了她脸边。 彼时她转过头去,他却低头近到了她唇边。 墨香纠缠在她与他交错的呼吸之中,他温热宽大的手掌托着她的头,她看到他似是沉醉般地慢慢闭起了眼睛。 他鼻尖顶着她的鼻翼,湿软发热的唇,软软地贴到了她的唇角... ... 空荡的房中,一阵风闯入窗户门扉,翻着她手下的账目哗啦啦作响。 邓如蕴猛然回了神,似有湿意在鼻腔内涌动。 风吹得人手指发凉,她倏然站起了身来,将被风吹乱的账册啪地合了起来。 她将账册和那算盘收进了柜子里,没敢再停留地,快步离开了房中。 ... ... 杨家这场花宴一过,天渐热了起来。 滕越先是去替吴老将军一家打掩护,接着朝中又传来了清整屯田的事情,尤其是各地的军屯。 滕越在陕西都司的官职,正就是掌着屯田的事宜,一连好些日,也没能得闲回一趟家。 滕家一切照旧,但砚山王府,钱侧妃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快马加鞭而回,带了信回来了。 钱侧妃得了消息,就立刻把自己儿子叫了过来。 “... ...大太监的侄女婿真要不成了,眼看着熬不过这个月,你说咱们要是能借这事,同那洪晋攀上关系,之后你袭王位,还能算难处吗?” 朱霆广听见这消息也抬了眼,“二哥压在我头上,占着嫡长,他名声再烂,宗人府也向着他,但若是大太监肯占在我这边,就不一样了。” 钱侧妃想起这消息的来处,先道了一句,“永昌侯府有百亩的田同咱们并在一处,听说永昌侯正因为这百亩族田散乱不成型犯愁,正好咱们要再并些地来,带着他们一道把这些散地连成片,也算是同章家连些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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