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小姐不打算干预?”田嬷嬷觑况天蔚神色,见她面如平湖,头一次生出些许后怕来:难道今次是她这个老奴多管闲事了,这况家,无论主君还是太小姐都没有半点子门第观念? 况天蔚没回答,睨眼看几上灯火半晌,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把铜剪,去绞那刚刚烧出黑烟的灯芯。火苗晃动一下,将整间屋子照得更加亮堂,也映亮了况天蔚鬓边多出的几根白发。 她垂眸,嘴角噙笑,“改日,我倒要去见见这位东方姑娘。” *** 一夜春雨,急骤潇潇。 晨光熹微时,雨方停了,云雾游行于半山间,似一片薄纱。 张懋丞站在一根柳稍上,踮脚勾头,手撑凉棚朝山下望,时而努嘴,时而摇头,像是在看一出晦涩艰深的戏文。 阿申乜眼瞅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好看吗?” 张懋丞正在兴头上,头也不回道,“这况家主君也不知怎么冒犯了小道姑,现在已经对她行了十七八个大礼。” 说完,未容阿申说话,便又道,“嘿,那小道姑的脸红得像要滴血了,我还从未见过她这幅忸怩模样,难不成那晚在况家,两人之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男的才要赔罪,女的才会羞臊......” 念及此,他倒抽口气,食指朝山下点了几点,“好个东方啊,上次被她撞见我从十六楼里出来,还被她好一顿揶揄,说我有辱道门清规,现如今,她自己倒与那况家主君搞得不清不楚,闹得满城风雨......” 话音没落,先是听得一阵柳叶簌簌之音,未几,整个身子便随风飘起,在空中顿了片刻,朝山脚直落下去。 “你有什么牢骚,便直接对她发,不要在这里扰本山君清净。” 阿申的声音从上头飘来,张懋丞只觉头顶处被一股气流压着,再也飞升不起,俄顷,便已穿过薄雾坠至山脚,从那还在行礼的况尹身上直穿了过去。 况尹觉一股寒气从前心窜到后背,回头,看见张懋丞的魂儿勉强在一株大柳前刹住步子,整理衣冠后,抱拳冲他调笑,“失礼,失礼了,也不知主君找咱们小白说什么,你看,她那张脸涨得比山间的野果子还红。” 说完,便很是欣慰地看到况尹的脸也如自己所料,红成了一枚野果,于是又嗬嗬笑两声,“是老道我多嘴了,想来两位聊的体己话儿,是断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的,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床笫之言不逾阈......” 眼前飘过一道黄符,上面朱砂描画的符咒他再熟悉不过,可张懋丞万没想到,有一天,这黄符竟然会冲着自己过来,不偏不倚,贴在了脑门正中央。 张懋丞觉得被从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都被冻上,连唇舌都动弹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看到东方既白随手扯下根柳条,揪下柳叶念了个咒后,将那脆嫩青枝缠在自己的脖子上,就像着牵一头老牛,将他朝山径上拉去。 “姑娘......” 况尹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抬手想唤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方才,他已将所念所想表达得再清楚不过,其后之事,他不想过多纠缠逼问,恐给她造成更多困扰。 毕竟,章台城中有关他和她的流言已经传得沸反盈天,就连这做了新鬼的老道都要调侃嗤笑几句,她一个孤身女子,怎么受得起? 况尹望东方既白牵绳的背影,抬手招呼站在十余丈外的承保过来,喝了他递上来的一碗兰雪茶后,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常听你说,城中但凡有些脸面的人家里的小厮丫鬟,你识得七八,这话,不是在在夸海口吧?” 承保将况尹手里的水碗接过,笑道,“自然不敢在主君面前扯谎,只不过,承保心里也清楚,他们与我亲近,看的是况家的面子,又不是我承保这张脸。” “成。”况尹使劲捏了一下承保的肩膀,“你今日就把话散下去,说是我况尹倾慕东方姑娘,日日上山纠缠叨扰,东方姑娘却嫌我纨绔乖戾,嫌我任性娇养,嫌我胆小怕事,屡次拒绝,不胜其烦。” 承保听得瞠目,“主君,小的不敢......不敢瞎传这些诋毁主君的话......” 况尹见承保吓得汗出了一脸,自个先乐起来,“放心,我教你的话,出了什么岔子自然由我替你兜着,再说了,这也算不得什么诋毁,不就实话实说嘛。” 承保咂舌:别的倒还好,只那胆小一条,平日谁不小心提起,便要惹得况尹动怒,今个,他倒自嘲起来了,也不知那小道姑给主君灌了什么迷魂药。 想着便去看山径上已经走远的东方既白的背影,哪知刚抬眼,后脑便捱了一掌。 “浑看什么,”况尹挡在他前面,嗔笑,“记住了,以后对东方道长,绝不能轻佻浮薄,不知礼数。” *** 这厢边况尹带着自己的人下了山,那厢边东方既白也牵了张懋丞来到山顶,张懋丞见了阿申便要告状,怎奈口舌被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阿申看他那副模样便冷笑,“该,学什么不好,非学那成精的话匣子,搬弄口舌。”说完,转脸看向东方既白,“下山了这么久,都干嘛去了?” 原来这老鬼也好奇? 东方既白觉得有些事倒是早点说明白的好,于是便搓着道袍上的毛边,期期艾艾道,“况家主君是来道歉的,因为前一天,他家的嬷嬷悄悄来询我的意思,问我愿不愿意嫁做主君的妾室,他觉得此话冒犯了我......” “你怎么答那位嬷嬷的?” “没答。” “所以,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第三十三章 故事 东方既白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来,不禁怔忪住,尤其在看到阿申那双辨不出情绪的眸子的时候。 “我......”她隔着道袍掐自己的大腿:总不能实话实说,她是因为他寂寞不寂寞的那番言辞,才决定不嫁给况尹的吧。 阿申见小道姑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轻轻哂笑,“小白,心太高了吧,连况府主君都看不上了。” “没有,”东方既白低头,耳根热起来,小声嘀咕,“哪还轮得上我看不上人家......我就是觉得自己身份低微,入了况家的门,怕是也要受欺负的。” 她说了谎,未免心虚,阿申却倚柳望天,目光澄明,“况家公子倒不像是这样的人......” “人心易变,只有握在手里的银子最实在。”话落,听阿申鼻哼一声,便回头冲他灿然一笑,“没有银子,我也买不来这么多乌木沉香不是?” 阿申本想送“俗物”两个字给她,东方既白却已经走到一块石碑后头,翻找了三根沉香出来,插于七宝博山炉中后,捧到他跟前。 “山君今日还未进香火吧,”她一边说一边把香炉放到老柳的树杈上,摇手将轻烟送至阿申鼻端,另一只手,则轻挠了一下眉梢,赧笑道,“小的时候,有时饿肚子饿得狠了,饿得连觉都睡不着,我便会迫着自己去想些别的,绝不能满脑子的八珍玉食,那可真挺不过漫漫长夜。” 阿申不知她为何忽然说起这个,便没答话,深吸一口淡香后,凝她有些发窘的模样。 “山君道我躺在床上想些什么?”东方既白干笑两声掩饰尴尬,自问自答,“我想,隔壁家大毛今天有没有挨揍,他可是把一树的枣儿都打下来了,还想,再隔壁家那位小姐究竟搽了多少香料,才招下一窝的蜜蜂,围着她团团打转......” 阿申咬牙,腮帮微鼓,“东方既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东方既白抓头,虚笑两声,“我想着,既然每夜都要受鞭笞剪绞,不如干脆躲一躲,不与它硬抗死熬,想些别的,开心的、好玩的、稀奇古怪的,不管什么,只要不是那条鞭子那对剪刀,什么都好,不把心思放在上面,或许,也就不会那般难捱了......” 说到后来声音愈变愈小,因为发现阿申空洞的眼正一眨不眨瞅着自己,盯得她毛发倒立,脚趾抠地,道他下一刻便要锁住自己的下巴,咄咄逼人,“小白,现如今竟轮到你来对我说教了。” 可她没等到自己想象中的一幕,东方既白讶然地看着阿申收回目光,撩袍倚柳而坐,望山间流云片晌,垂头轻笑,“小白,你是第一个对我讲这番话的人。” 语气平和,东方既白几乎从中听出一丝温柔,于是难免乱了心跳,“山君何意?” 自父兄惨死,合家问斩,他心里便只装了两个字——复仇,复仇谈何容易,尤其他的仇家,还是一国天子。为掩人耳目,他朝歌暮宴醉生梦死,午夜惊坐,怕自己忘了亲人抛头洒血,便用匕首在烛焰烧红,去剜双股上的肉。 切肤之痛,才能铭心刻骨,他,是一直这般告诫自己的。所以每次看淋漓血肉从身上剥落,心里才能品出一丝痛快,一丝除了恨之外,唯一能惊痛自己的感触。 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隐忍,忍常人所不能,厚积而薄发,哪怕脱了几层皮,也要打碎牙齿活血吞。 可是面前这个人,却让他去躲一躲,去当个懦夫,哪怕这所代表的温顺、愚蠢、盲从是他过去时刻警戒要努力规避的,也无所谓。 怕了就闭上眼睛,怕了就把脑袋埋进沙中,露尾藏头,也能暂安一隅。 “小白,”阿申轻拍身旁,示意她过来坐下,东方既白心悸,却还是去了,抱膝坐在他身旁,感觉一缕银丝飘到了自己的肩头,像山间的轻雾,“到碧山之前,你总挨饿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东方,她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和一个尖尖的下巴颏,他把烤鱼递过去,她虽踟蹰,却还是接了,吃相近乎凶残,没多久便只剩下一根锃亮的鱼骨。 东方既白用手指刮了下鼻头,笑,“山君,刚来碧山的时候我爱哭,你说我若是再哭,你就讲鬼故事吓我,后来我听了故事哭得更厉害了,你便支了我到山头数柳树,说数不清楚便没饭吃,我现在还记得,狮子峰四百三十三株,烟霞峰一千零一十八株。” “记仇呢,小白。”阿申知道她不想提及儿时往事,便也没有再问。 东方既白笑笑,抬头看乌木沉香短了一大截,只剩下三个香头,便重新拿了三根点燃,在博山炉中插好,复又在阿申旁边坐了,看着前面烟火袅袅,咕哝道,“倒是许久没听过山君的故事了。” “不怕了?” “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过我记得山君说,怕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所以才强逼着自己,学会了五雷决,学会了道教秘符......”她一顿,乜一眼还被捆着的张懋丞,放低声音,“安身立命是其一,关键,还要向您交租子不是?” 阿申笑得轻缓,“你干得还不赖,”说罢仰头,深吸一口积香,“好吧,那今天就讲一个不那么可怕的故事给你听。” *** 小白,你知道皇宫吗?不是现在的紫禁城,而是应天府那座钟阜龙蟠却毁于一夕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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