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三十年前,我去过那里,呵,你猜的没错,我此去的目的是为了骗,不,是取走那宫城里的一样东西,可惜最后我什么也没寻着,不过,却亲睹了一件旧事,一段皇家秘辛。 那是洪佑二十五年的秋天,寒风萧瑟,南雁啾啾,咸阳宫的院落中堆了厚厚的一层黄花,宫人们每次扫成一堆,还未来得及装袋,就又铺了一地。 闵惠皇帝当时还是皇太孙,只有十四岁,看到遍地黄花,就想起了自己病逝不久的父亲,不禁扶窗垂泪,情难自抑。 小白,你道他哭什么,自然是为暴病而亡的太子,可却不单因这寸草春晖之情。皇家事远比草野小民的家事复杂得多,成王败寇、你死我生,与其说无人愿意,不如说无人敢去做一个不问朝政的闲王,因为手不握重权兵权,就会变成他人砧板上的鱼。 从古至今,争夺王位只有两种结果,披荆斩棘走到底,承皇冠之重,或者,死。 可这位皇太孙要面对的,却是一条最崎岖坎坷的荆棘路。 太祖有四个儿子,除了已故的太子,还有秦王、庆王、肃王三位皇子,每一位,都在太子病故之后,对空缺出来的太子之位狼眈虎视。尤其是秦王,没错,就是今上的父亲,他据守燕地,弭盗安民,兵多将广,早已长成一只羽翼丰满的玄鹰。 可对比自己的四叔,皇太孙却尚且年幼,虽博闻广记,然而从未出过皇城,更遑论领兵打仗,战场搏杀。 小白,本朝是建立在刀光剑雨、血雨腥风之中的,当时距建朝仅区区二十余载,尚武之风横行,武将的地位远高于前朝,太祖施行军屯制,武举更是在本朝得以发扬光大,所以不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领过兵斩过元将的秦王都毫无疑问,更得人心。 不过那小太孙也不是毫无胜算,他最稳实的靠山,便是他的皇爷爷——本朝的太祖皇帝。 太祖对过世的先太子和太孙的宠爱是尽人皆知的,太子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皇太孙亦温文尔雅,喜爱文墨,师从正文先生,对佛学颇有造诣,总角之年便已经翻译《大品般若》十五卷。 太祖呢?阿申摇扇而笑,太祖出身农家,恐怕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现在得了这么个博学多识的孙子,自然是要捧在手心,含在口中的。 他静思,想起那年那日,他坐在咸阳宫铺满了黄叶的垂脊上,去窥那站在窗内的皇太孙。皇太孙脸上泪痕遍布,却不敢声张,怕被宫人传了去,被那些有心人上表他少不经事,举止不端。 他轻轻吸鼻,拿起绢帕蘸干颊上的泪水,正欲离开,却见那一片落英缤纷中,多出一个一尺来高的小人,身披鳞甲,三头六臂,脚踩风火轮,手握红缨枪,肩膀还背一根红绦,如祥云瑞霭,威风十足。 皇太孙目怔,正想唤人过来,却听那小哪吒一声嘶吼,圆白的胳膊朝下方一捞,抓起一条头戴犄角,栩栩如生的白蛟,冷笑一声后,便将之压在身下,剥皮抽筋,直剥得那白蛟只剩下一条长长的黑骨。 皇太孙听到声音便已经浮起笑意,现在见那小哪吒掐腰瞪目,一副很是得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皇爷爷,还当孙儿是始龀之年,见了皮影便信以为真,夜里不抱着便睡不着觉呢?” 第三十四章 秘辛 幕布后走出一个人,深目长颊,奇骨贯顶,头戴乌纱,身着龙袍,腰围绿红相间的腰带上缀黄色玉圭。 不恶而严的长相,见了孙儿,却眯狭了眼,脸上的皱纹随着白须一同轻颤,“孙儿,皇爷爷这么多年未演皮影,如今胳膊腿都快僵了,倒也没演砸吧?” 更多免费小说+V 13588451110 皇太孙早已从屋中步出,规规矩矩行了礼,这才走到太祖皇帝身旁,去看他手中牛皮制成的哪吒画像,拿在手中摩挲半晌后,又去捞那条只剩下长骨的白蛟,盯视片刻方道,“小小孩童,竟不畏凶险,不计后果,着实可敬可佩。” 太祖凝下方那个因父病故,仿佛一夜长大的孩子,须臾,伸手去摸他柔软的发顶,“孙儿的头发同你父亲的一样软,都说发软的人心软,想必孙儿也像你父亲一般,长了副菩萨心肠。” 听到太祖皇帝提起亡父,皇太孙感觉眼底一热,却又连忙忍下,唇抿动几下,方道,“孙儿明白,这心软是要用在黎民百姓头上的,可若是面对豺狼,却不能有半分怜悯,定要像这哪吒一般,将恶人抽筋剥皮,要它有来无回。” 他说这话时,灵谷寺的钟声从渐浓的暮色中传来,依稀,还有铃铎声声,轻漾在晚风中,似是佛语。 太祖垂头看自己的孙儿,只见秋风萧瑟,将他的长衫吹得朝里凹下,使那副本就不健壮的体格显得愈发单薄,心头不禁生出怜惜,张臂将他搂入怀中。 “怕吗?”他将下颌抵住那颗乌溜溜的脑袋,轻问。 “不怕,皇爷爷和孙儿这般大时,已经孤乞于世,做过行童,演过皮影,风餐露宿,没有一顿饭可以饱食,最后还不是成了英明神武的开国之君。孙儿现在的处境比皇爷爷当年已不知好了多少,又怎能暗弱无断,畏惧不前?” 太祖听这话却并未展颜,因他知道这小少年不过是在抚慰自己,他也知道,皇太孙如今要面对的危急,并不比自己当年少。 从一介布衣到高座龙椅,他半生征战半生朝野的岁月里,可谓劲敌无数,可却没有一个人,像秦王一般,与自己如此相像。 果决、善疑、残暴,秦王是他的骨血,但从他出生那日,自己的目光却从未在他身上凝注过。所以秦王不满十六岁那年请命领兵出征,他便也允了,明面上说是为了历练皇子,可是明眼人却能看出来,他对这个庶出的四儿子,并不属意留心,否则,又怎会心安神定地允他去那样的兵戈扰攘之地。 而彼时,东宫却正在翰林院学士的教导下,在十几名国子监学生的陪伴下日夜勤读。 后来秦王北伐归来,他明里封赏封地,暗地里,却对这个从未放在眼中的儿子存了心,却不是什么舐犊懊悔之心,而是,一份暗藏的忌惮。 因为从那双经过厮杀愈加深沉的眼眸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像他,他却并不喜欢一个和自己太过相似的皇子,现在已是太平盛世,不像他当年立国之时,所以他要选定的接班人,需慈仁殷勤,需忠正贤良,却不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倔强冷酷。 太祖搂紧怀中的皇太孙,眉心纹路犹如风蚀:你要怎么和他抗衡呢?若你父亲还在世,身为长兄,又受朝中重臣拥护,应该还能镇得住他的野心,可是现在,我已行将就木,你却还尚未春秋鼎盛,到底,该如何去压制他的虎狼之心? 难道,真要走到骨肉相残那一步? 太祖皇帝心事重重移驾出咸阳宫时,已是暮色苍茫,西风残阳,交替勾勒出甬道尽头那株龙爪槐的树影。勃勃劲枝下,站着一个着赤色常服的人影,远远看见太祖的步舆,便叩拜行礼。 “皇儿来咸阳宫做什么?”步舆行到秦王身旁停下,盖顶的影子将秦王全副笼在其中。 “儿臣回京已有数日,想来看看皇侄。” “他刚睡了,这大半月积劳过甚,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你便换个日子再来吧。” “父皇,可是带了皮影过来哄皇侄开心?”秦王还跪着,眼风却从乌纱下渗出来,瞄向一名宦官手中捧着的木匣。 “不错。”太祖并无丝毫回避之意,反让那宦官将木匣打开,示于秦王,“哪吒闹海,杀龙子,除奸恶。” 秦王看木匣中那截黑亮的龙骨,轻轻道,“儿时听这故事,也会被龙王爱子之情所动,为子报仇,不惜上奏天庭,水淹陈塘关......” “皇儿今日似乎有心事。” “儿臣只是想起,还从未见过父皇亲手操演的皮影戏。” *** 白色幕布后,幽黄灯影下,是云迷雾锁的阎罗鬼界。 说谎诓人要拔舌,卖茶王婆剪手指,挑唆不合吊铁树,欺上瞒下照孽镜,长舌诽谤进蒸笼,放火害人抱铜柱...... 开场锣鼓起,人影攒动,像是活了。 铁钳夹舌,生生拔下,拉长、慢拽,变成长虫似的一条影子,此为拔舌狱;铁树皆利刃,自后背皮下挑入,插肺扎心,血点似繁星,此为铁树狱;蒸笼蒸透,冷风吹过,扁长不一,重塑人身,此乃蒸笼狱;油锅烹炸,罪轻一遍,罪重十遍,焦脆莹黄,此为油锅狱;牛蹄踩踏,化成屎坑肉泥,此乃牛坑狱。 锣声鼓声更响了,幕布上出现一个血红色的大池,中有血海滔滔,浪声不绝,血池中扎着个人,拼命翻腾着,伸臂嚎哭,却最终被池底蓝脸红发的夜叉拽住脚踝,拖进池中淹死。 “此为血池地狱,凡不孝敬父母,不善待亲人,钻营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将被投入血池受苦,皇儿可看仔细了,这溺死血海的滋味是怎样的。” “这就是太祖为秦王操演的皮影,”阿申轻笑,眸光飘忽,意味深长,“那天我观摩了两场精彩纷呈的大戏, 一场便是这十八变相图,另一场,则是父子离心,骨肉相残的皇家祖传好戏。” 说完,又深吸一口香,摇首,鼻中轻哼,“皇家......” 东方既白手撑下颌,蹙眉问道,“可是,那秦王常年征战,早已见惯了肝脑涂地、断臂残肢,难道还会怕这些镂刻描画出来的皮影不成?” 阿申笑,“他怕得紧呢,脸都青了,就跟,”他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就跟况家主君见到我变出的那只虫子时的神情是一样的。” 东方既白被这话逗得噗嗤乐了,“山君这话我便不信了,况公子的胆子也就芝麻大点,怎能与杀伐决断的秦王相提并论?” “小白,他怕的并不是什么拔舌蒸人的皮影,他怕的,是在幕布后面,操纵皮影的那个人,他的父亲。” 阿申用羽扇轻拍了一下东方既白的头顶,“太祖皇帝为了鼓励失意自馁的皇太孙,精心演了那样一出哪吒闹海,而秦王放下自尊,苦求得来的,竟是一场敲打人心的变相图。” “至此,太祖皇帝算是将皇太子死后,东宫之位悬置的局面摊开挑明了,他用一场皮影戏,直截了当告诫秦王,要他放弃对皇位的妄想,否则,他这个当老子的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东方既白想到其后发生的事情,轻耸鼻尖,“秦王自然是没打算放弃皇位的对不对?” 阿申笑,“野心这个东西,是长在骨血里的,更何况,秦王从儿时起便见父亲宠爱皇太子,悉心培养,对自己却是过问不多,甚至,连自己的生辰都不记得。野心被妒意滋养,日益膨胀,而他之所以领兵出征,也是为了让父亲看到,自己也是可以同兄长一般,为他分忧解愁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他不要命拼杀出来的胜绩,竟然让父亲的冷漠变成了戒备,从此父子离心,愈走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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