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落,面门便被什么东西劈头盖脸一砸,手忙脚乱扯下,才发现是自己那件破烂的道袍。东方既白不敢拖延,抱着道袍小跑到林中,三下五除二除去新衣,穿戴好旧衣,这才走出去,冲阿申讪笑,“主君,这裙子,我洗干净了给您送过去。” “你留着吧,酒池肉林里兜走一遭,她定然也不会要了。”阿申用扇子将那衣服挑起来看了看,一脸嫌弃地,重新扔给东方既白,好像生怕被上面的油烟味沾染了一般。 东方既白早已猜到这衣服是阿申为那滕玉公主定制的,现在心下便很是愤懑:公主怎么了?便是千金之躯,难道就不吃肉,不喝酒啦?难道还是喝露水长大的仙女了? 虽这么想着,面上却依然是不敢表露,她将衣服摊在一块山石上,小心捋平上面的纹路,拍下草屑和浮尘,沿着衣缝,认真地叠。阿申在旁侧瞅着,不语,看她将深衣、襦裙、禅衣一件件拾掇好,才将目光调转过来,去望不远处,章台城上浮着的朦胧灯火。 “我方才路过了剑池,”东方既白在大石上坐下,将叠好的衣衫放在膝上,慢悠悠一字一句道,“城里人都说剑池长了腿,竟然从涌丘跑到了申门来。” 说完,见阿申望那四四方方的城池不说话,便又笑笑,接着道,“我还曾听说,这章台城是千年前一位高士所建,他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大城周回四十五里三十步,小城八里六百六十步,陆门四,水门四,以象天之八风,地之八卦。” “山君,”她勾弄道袍破烂的衣角,看向缺了云履的脚面,脚趾搓动几下,提着口气,“那位高士就是你吧?” “小白,”阿申用羽扇拍拍东方既白的脑袋,很轻,和一片叶子落上去的重量无差,“知不知道李渊为什么兴兵讨伐炀帝?” 东方既白抓头,“李渊是谁?” “那‘巫蛊之祸’总知道吧?” 东方既白目光闪躲,“屋?鼓?” “岳鹏举......不会也没听说过吧?” “啊......” 阿申的脸更绿了,东方既白觉得他若是还存着一口气,也是定然要被自己气得背过去的,于是舔唇,巴巴冲他笑,“山君,说个我能听懂的吧。” 语毕,脖子一凉,低头,看银鞭竟在须臾间绕上了她的脖颈,越缠越紧。 “小白,”阿申的声音近在咫尺,人却已经在山径上走出数丈,“再那学些市井之民,听到些有的没的谣言,回山上来混说一气,小心你的脑袋。” 话音落,鞭子已然收回,没在东方既白皮肤上留下半点印子。她摸着脖子,借着那早已消失的酒劲儿给自己壮胆,冲山径上那个早已走远的白影喊道,“我知道那人是你,你自欺欺人,算不得好汉。” 回音铮铮,在林间流淌,阿申头回听她骂自己,不仅不气,反而仰头大笑,“小白,你总算聪明一回,识破了本君的真容。” 后世皆骂他不仁不义不忠不孝,骂他勇而无礼,为而不顾,骂他自贼其君,又贼人君,乃世间真小人。 可那便如何?他只需要一个人懂便好了。 那人跟他说,弃小义方能雪大耻,告诉他父兄受诛,复仇,乃礼也。 “不用在意谣言诋毁,阿申只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她顶着柄荷叶,笑涡被身下菡萏映得霞光微漾。 所以他许诺为她建一座城,固若金汤,政通人和,他问她,滕玉,你说,还要添些什么? “城有四角......”她攒眉,想了片刻,便在竹简中写下:“一角栽杏树,一角埋青骨,一角引泉水,一角结永固。” “阿申,城池建好那日,我在门外等你。”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阿申望向前方,见夜色浮动,疏影横斜,依稀间,仿佛便要从这一片迷蒙中走出个他熟悉的影子来,可他终是没看到她。 张懋丞刚幻成人形的灵体从那团枝繁叶茂中一个猛子扎出来,他已经当了四十九日青烟,现在,便有些控制不住这具人形,顺着山势滚下去,撞上东方既白,从她身体里直穿过去,将那小道姑唬了一跳,以为阿申终于是忍不下这口气,挥鞭挞向自己。 “老道,你没长眼吗?” “才长出来不行啊。” 下方山径上乱成一团,阿申瞟那团嘈杂一眼,心里的空虚倒不知怎的,被排解了不少,他想到了一种久违的叫作烟火气的东西,虽然那东西已经离他太远,远得他只记得几个支离破碎的片段。 是病中母亲的一碗热粥,是和兄长下棋输了之后气冲冲跑出院子,又不知去哪躲在檐下看雨的委屈,是冬日父亲下朝回家,一家人围坐炭炉,炙犁牛烹野驼,其乐融融的温暖。 他看了二人许久,在争执声渐弱的时候,幽幽叹口气,抬臂,吹了声口哨,静待柳雀从树梢旋下,落在臂肘之上,才撩袍拾阶,顺着小径朝山上去了。 风静树止,张懋丞拍了拍气鼓鼓的胸膛,觉得这妮子的嘴皮子是愈发厉害了,自己近些日子几乎每次与她斗嘴都会败北。他转着眼珠思忖半晌,忽的想起一个妙招,咧嘴一笑,跷二郎腿望天上那轮圆月,叼了根草叶,摇头晃脑,却是半句话也不言。 “造作得很,老道,你故作姿态给谁看呢?”东方既白果然很看不得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嘿嘿冷笑两声,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了几圈。 “哎呀,”张懋丞扶额,“姑娘现在的脾气是愈发大了,也不知是否是因着有人撑腰,所以胆也壮了,气也粗了,连山君,都敢直呼孬种了。” “我只说山君不是好汉,何时说过他是孬种了?”东方既白嘀咕:诛心啊老道。 张懋丞哼一声,“我今儿临高望远,恰好看到了况家的轿子来接姑娘,想姑娘是要一朝嫁进豪族,所以才很不拿我们这些故旧放在眼中。” 原来他是要说这个。 东方既白扭身便走,不给他揶揄自己的机会,可是走出几步后,她滞住,回身,看张懋丞满脸无趣的鬼样子,问了一句,“老道,你怎么不娶妻生子?你们正一派的法师,不是可以婚配的吗?” 张懋丞听她冷不丁如此问,先是一怔,后来想起自己已经是个游魂了,还有什么好避讳的,索性实话实说,“我不缺钱财,又有人伺候饮食,干嘛要去惹那一桩子麻烦事?” 原来只要有吃有玩,婚配便是退而求其次的一个选择,东方既白思忖着,又道,“那你不寂寞吗?” 张懋丞笑,“我门下之人甚多,有何好寂寞的,”说到这儿,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吹胡子一笑,悄声道,“不过这些日子我在山顶,独坐空瓶,实在是无聊得要疯了,于是便问山君来着,问他一个人守着碧山这么多年,难道不感到寂寞吗?” 东方既白来了精神,睃眼道,“老鬼怎么说的?” 张懋丞见她急切,倒卖起了关子,“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乌木沉香分你十根。” 张懋丞好整以暇坐好,“平日他定不会搭理我的,但那天,哦对了,也就是你们进入邪祟迷障的那天,回到山头后,山君与平常很是有些不同,好似,好似抱着满腹心事。” 他略略一顿,“所以他破天荒地答了我,他说,并不是身处闹市,坐拥人海便不寂寞的,寂寞与否,是要看心中所念的那个人在不在身旁。” 第三十二章 立威 张懋丞说完,便开始自言自语嘀咕,“我现在吃不得肉,喝不得酒,女人也碰不得,只能享用些香火咯,也不知这乌木沉香是何滋味,每次见山君闭目吐息,也看不出他有多爽快......” 东方既白沿山径慢走,心底一团沉淀许久的混沌却一点点散尽,变得清透起来。 原来,并非济济一堂就不寂寞的,想况家夜宴,还不敢太过张扬,已是红飞翠舞、觥筹交错,况尹千方百计讨好,一众下人更是变着法子博她开心,她也曾被这一团热闹和气所引,不由地心向往之。 可是当独自离席,一人静坐池边,去看窗内那一片鼎沸,她却觉得,窗内和窗外,热闹和孤寂,似乎并没有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被环绕被宠爱很好,但形单影只,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并不急着想闯入这团喧嚷中,甚至还觉得,她离窗内的他们很远,远到似乎那几步路,要用长长的年月才能走完。 这和她以前对热闹的浮想完全不同,所以当田嬷嬷明里暗里地探问,她是否愿意入况家门时,她踟蹰了,嫡庶身份在她这里并非一个难题,因为那是她从未经历和想象过的另外一个世界,她只是觉得迷惑,难道她这么多年所求的,想要的,便是这些? 一座况家大宅,加上一个品性纯良,暂且痴迷着自己的男人,便能许给她朝思暮想的一切? 风从山头卷下,带来浅淡的香火味,落于鼻息,缱绻不散,东方既白哂然:不愧是千年老鬼,走的桥怕是比她这个小道姑行的路都多,一句话便点破了她心里的迷思。 张懋丞也嗅到了这股香气,于是学着阿申的模样,闭目凝神,任身子慢悠悠浮到那烟柳之间,随绿波浩渺,慢晃轻摇。 “罢了,姑且先这么过吧。”东方既白苦笑:一人两鬼,守着暮云春树,好像,也没坏到哪里去。 *** 况府别院。 况天蔚坐在几前,抿了口松萝,便去看灯影下站着的田嬷嬷,笑,“我怕他人那些人知道我已远航归来,所以才遣了随从,自个到别院来,没想你这老妇竟也在此。” 田嬷嬷摇头嗟叹,脸上却全无怒容,“太小姐,主君的性子和咱们太老爷真真儿一模一样,平日对人再松散不过,可若较起真儿来,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可是开罪不起。” 说完抿嘴笑,“若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恐怕今日主君就不是把老婆子我打发到别院,说不定这会子,我已经在人牙子的麻袋中绑着了。” 况天蔚闻言笑着让她在自己对面坐了,灯影下,一双微挑凤眼亮似琉璃,“他那是拿你立威呢,让府里上下以后都提着心,擦亮眼,千万不要得罪了那位东方姑娘。” 田嬷嬷掩口笑,“婆子我是家生的奴才,从小便跟在您身边儿,说话还是分得出轻重的,只是今日之事我是万万没想到会得罪主君,我也只是看主君他才开了窍,所以想着去推波助澜一把,说了那句纳妾的胡话......没想这些话传到主君耳中,却让他动了这么大的肝火。” 说完啧了一声,“咱们况家虽无需靠娶什么高门贵女皇亲国戚的来帮衬,但太小姐,难道真的让一个小道姑来做咱们的当家主母?那岂不是成了章台城的笑话?” 况天蔚抚着杯沿,去看光滑杯面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笑道,“瑜儿倒是开窍了,都说七窍相通,说不定今后他行事便能稳健许多,若将来一日他能独撑起况家基业,我也算不负父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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