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便是不会累的?”阿申阖目简答。 东方既白自忖:也是,她又没做过鬼,怎知鬼会不会累,累的时候又会不会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躺着...... 如此想着,她也觉困怠袭来,见阿申仍闭着眼,便干脆斜倚在马车的靠榻上,半阖着眼,去看窗外的京城热闹的风光。 可就在意识一点点脱离身体的时候,突然听阿申在前边问,“小白,你住在宜兰巷的时候,有没有听过那三个名字?” 东方既白想从睡意中挣扎出来再答他,可是经过这一晚操劳,她实在是累过了头,只含含糊糊道,“那时我太小了,很多事都记不得了,三个名字......更是......” 她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干了,脑袋轻搭在靠背上,身子随马车的颠簸轻晃,半梦半醒间,耳旁依稀传来的阿申的声音,“是了,涉皇室机密,拱卫司出去办案,也定会隐姓埋名,不会以真名示人。” “唔......” 她敷衍一声,再无力回应,可梦中,那神识却飘飘晃晃,一步万里,重回了宜兰巷。 那年,秋风吹过的时候,院门前大枣树上的枣儿熟了,红灿灿油亮亮,一颗颗紧挨着,像玛瑙挂满枝头。东方既白坐在树下,只是砸吧几下嘴,便好像已经品到了枣儿的香甜,于是在傍晚将至,肚子饿得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抱着树干爬到枝头,也顾不得被树皮磨得生疼的手掌,抓起几颗枣子就塞进口中。 枣子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带着一股酸涩,可她如今饿得前胸贴后背,哪里还顾得上滋味好坏,只将自己架在枝杈上,狼吞虎咽,吃完一捧,便回头再寻一捧。 “爬这么高,跌了怎么办?”树下传来娘的声音,东方既白扒开浓密的叶子,垂头看树荫里的妇人,笑弯一对眉眼。 “娘。”她喊,鼻翼皱起,稚声道,“娘的篮子里,装的是糍团吗?” “是呀,不过我看小白吃枣子已经吃撑了,这糍团,便不给你吃了。” 娘一贯喜欢玩笑,不过年幼小孩子听了这话却还是信了,于是抱着树干一溜烟朝下滑,边滑边急道,“不行不行,那枣子又酸又涩,哪有娘做的糍团好吃。” 第四十五章 噩梦 “慢点,”妇人伸手托住东方既白的腋下,将她抱进怀中,嗔道,“下次再爬树,娘做的糍团便一个也不许吃了,知不知道?” 虽是责怪,手却在轻轻摩挲着女儿的后背,指肚的温度透过衣料,贴上后心,暖热了小女孩单薄的身子。 “好,我知道啦。”东方既白抱住妇人的脖子,脸贴脸蹭了几下,方才嘻嘻笑着把手伸进篮中,去摸那心心念念的糍团。 可篮中却是空的,东方既白摸了几把后,疑惑地看着还抱着自己的妇人,“娘,糍团呢?” 话音没落,胳膊上却先起了一股刺痛,妇人两指用力,在东方既白胳膊上狠拧一把,然后手一松,将她重重丢在地上。 东方既白又惊又痛,撩开袖子,见小臂上已冒出一块青紫,于是怯怯地仰头,去看那变脸如变天的妇人:此时余晖恰好斜映下来,妇人的脸便仿佛被夕阳的光剪成了两半,一半沐在光下,另一半,则被树荫挡住,晦地连眉眼都看不清,就像戴了一张诡异的面具。 东方既白看那张脸,心头仿佛也被揪了一把,下意识地起身就跑。 可是她方一转身,头发就被妇人揪住,那只手很大,鹰爪似的,从头顶扣下来时,几乎将她整个天灵握在其中。 “娘,疼......”她终于哭了出来,声音不算大,可在窄小的巷中,却显得格外突兀。 有几户离得近的人家推门出来查看,妇人看到邻人,似乎更加生气了,拽着东方既白的头发将她朝院中拖去,无论她怎么低声求饶,好话说尽,都没有停下。 “咚”的一声,院门在两人的身后阖上,东方既白被妇人就势一推,身子飞出去,砸上墙面,又重重落下。 她背上吃痛,却不敢哭,因她知道,哭只会惹恼眼前人,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 头顶传来啾啾燕鸣,屋檐下,两只晚归的燕子正在用泥巴和草根筑巢,不久后,它们的儿女便会在这能遮风能挡雨的小巢中出生,在父母的庇护下慢慢长大。 东方既白使劲将眼底的湿意揉走,蜷着身子一点点挪到墙边,看那个手握长棍罩过来的人影,乞求着,“娘,我再也不偷枣了,也不哭了,这一次,就饶了我好不好?” 妇人无言冷笑,手中长棍却慢慢扬起,被夕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条影子。 *** 梦中的长棍落下来时马车恰好颠了一下,东方既白身子一晃,猛然从梦中惊醒,手抓住窗棱,大口喘着粗气。 “梦到什么了,小白?”阿申的声音从对面飘来,他身旁的窗外,挂着一弯冷月,白净如刚炼出的银子,在窗口洒下一片朦胧干净的光,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竟是这个时辰了?东方既白擦了一把额间的冷汗,平复气息后,看着阿申虚虚一笑,“没什么,可能是累到了。” 阿申凝她, “没什么?方才你可是哭出声来了。” 他还压着句话没讲:她何止是哭了,她在睡梦中身子绷得笔直,双手环在胸前,眉头紧蹙着,像是在努力抗拒着什么。若非,他故意让马车颠起,恐怕她现在还在梦中受刑。 “是吗?”东方既白小声嘟囔,轻轻抓了抓脑袋:她并非不愿把这段不堪的回忆告诉阿申,只是她如今刚从噩梦中跳脱出来,便不想在诉说中再经历一遍。 “饿了吗?”对面的人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的局促,忽然问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话。 “是有点。”东方既白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听到里面适时地发出一声肠鸣时,不好意思地冲阿申笑了笑。 “吃吧,跟路上一户农家买的,”阿申说着将一个油纸包扔到东方既白膝上,“烤白薯。” “可是你又不吃,”东方既白把纸包放在鼻前嗅了嗅,抬头,眼中闪过丝疑虑,“难道,是专门买给我的?” “自然不是,”阿申一字一顿道出四字,说罢,便扭脸望向窗外,滞了片晌后,方才道,“我是怕车夫起疑,故而才买了吃食。” “也是。” 东方既白没再追究下去:干嘛要揭穿他人的善意呢,尤其是阿申这样一个永远都在克制情绪的老鬼。 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两只烤白薯,用食物填饱肚子和空虚后,心满意足地肘撑轩窗,去望月亮落下后,影影绰绰的群山。 夜霜如雪,铺满山林,她静望片刻,忽然有了倾诉的心情,可斜睨阿申,却见那老鬼此时又开始闭目而坐,面色冷峻,慑得她不敢找他搭话。 她轻手轻脚把吃剩下的白薯皮收进纸包,油纸摩擦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阿申,片刻后,听他在对面轻道,“有关宜兰巷,你想起了什么?” 东方既白回头看他,四目相对,她却忽的心虚了,“都是些不相干的,不过是我自个一些七零八碎的回忆罢了。” “说来听听。”阿申语气平缓,不带一丝探寻之意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小白。” 东方既白不敢再违拗,“好,我不拧巴了,我说。” 她望着阿申的眼睛,被噩梦烫得焦灼的心,彻底静了下来,终于,她开始袒露心声。 “我跟你讲过我小时候总是饿肚子吧,”她用两手轻轻摩挲膝盖, “我还说,饿肚子的时候,我便喜欢胡思乱想,想隔壁家的大毛因为偷枣被他娘揍了,想那小姐因为涂多了香粉,把一窝蜜蜂引下来......”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大毛,这全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因为饿,偷吃了枣儿,被娘发现后,她便用棍子打我,一直到那棍子打断了才罢手......当然也没有什么邻家小姐,是我有次偷搽了娘的香粉,被叮了满头包,娘知道后,把我推倒在门槛上,我伤了骨头,一个月不能走路。” 她说着喉咙一哽,眼底也跟着热起来,于是眨巴几下眼,把泪意扼住,续道,“还有......许多......我那时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甚至记不得自己为什么总是被打,我只记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娘一见到我,脸便总是阴沉的。” “我怕她,后来便总是躲着她,现在发噩梦,也总是能梦到娘掂着棍子在巷道中寻我......对了,我还总是梦到家里的那座小院,房檐下面有一窝燕子,雏鸟没长毛,母燕便把小燕子护在身下,刮风下雨都寸步不离......” “没有......落下伤吗?”阿申凝住她,声音轻柔。 短短几个字,却让东方既白忍了很久的眼泪夺眶而出,怎么都止不住。 “没有,”她用袖子使劲擦着眼角,吸溜几下鼻子,抬眼看见阿申眼底的柔光,终于稳住心绪,“一点疤痕都没有,所以我常想,或许那些破碎的记忆不是真的,或许,我也有一个很疼自己的娘。” 说到这儿,东方既白神色微滞,“也许......” “你想到了什么?”阿申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轻问一声。 东方既白摇摇头,“我记得,娘也不是从一开始便这般对我的,以前,她似乎......”她蹙眉,因不确定那些偶尔冒出来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也曾很温柔地抱我,还给我做好吃的糍团,只是后来,为什么就变了呢?” “你爹呢?”阿申等她从回忆中走出来,才又问了一句。 “爹他......他不常着家,偶尔回来,发现我的伤,也不多做过问,”她又将眉头拧起,“其实,就连娘也经常出去,所以我才常常饿肚子......” “后来呢,你为何独自来了碧山?难道是因为不堪忍受虐待,逃了出来?” “他们两个走了,不要我了。”东方既白深吸了一口气,把心底最不堪的秘密全盘托出:“他们对我厌弃到连看都不愿再多看一眼,于是把我一个人丢下,离开了。可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去寻他们,所以那日才出了城,在碧山上迷了路。” 说完,她转身趴在窗边,脸朝外,不敢让阿申看到自己的脸。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他,故作轻松亦或是黯然泪下?对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前者显得作态,后者又太过廉价。 她也害怕被他人同情,特别是被这老鬼同情,因为同情的感觉会让她更觉得自己可怜,会把她这些年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脆弱的尊严踩成碎片。 她不想在阿申眼里,变成一只弱小卑微的秋虫…… 东方既白在这一刻,切切实实地感到了后悔:为什么要对他吐露真言?难道因为被那两只烤白薯满足了口腹,便觉得他是可以吐露肺腑之人,连心里的最不堪的那道疤都可以露给他看?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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