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 过了半晌,他用手指点了点上面两团淡灰色的墨印,轻道,“你们看,这两个字,像不像‘皮影’。” 东方既白还没说话,况尹已经先凑过去,辨别半晌后,在自己手心写了几笔,后对着阿申重重点头,“看笔画走势,像的。” 阿申凝着纸张,片刻后又看向东方既白,“你方才说,那天他们带你去看了皮影?” “是,”她心神不宁地回忆,“应该是,我有印象,台上紧锣密鼓,影人枪来剑往的,”她皱眉,“可我不记得演得是什么戏文了,一点都想不起来......” 说到这儿,她声音一滞,想起阿申讲的那个故事,讶然道,“太祖年轻时,不是演过皮影戏吗?” 她脑中乱糟糟的,各路想法汇在一处,却不能将它们一一捋明白,只能求救般地望着阿申,“是......怎么回事啊,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他们定是发现了一个秘密,所以才仓皇逃走,”阿申凝着院墙那边的流云,它们或散或聚,欺须改变如苍狗。 “这件事,也定于那皮影有关......” 说罢看了一眼东方既白,在心中压下一句话:你爹娘带你去看皮影,并非因为心存愧疚,而是要用你做掩护,后来丢下你逃走,更是完全没把你的性命放在心上。 他心头一悸:小白,你可真是个倒霉蛋啊。 “阿申,”东方既白轻轻摇他的袖摆,“你是说我爹娘不是因为厌弃我才走的,而是要逃命?那我......” “只是猜测,”阿申见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生怕她想到更深一层,忙将她的思绪引到另一件事上,“小白,名册上共有三人,除你爹娘外,应该还有一人也潜伏在章台城中,你仔细想想,可曾见过那第三人?” “没有,”东方既白摇头,复又看着他,“其实,我连爹娘的脸都记得不太清楚了,又怎么会记得别的。” “也对,”阿申搓弄手中的官纸,听那沙沙声起,轻道,“他们行事缜密,平日,或许只靠书信联系,只是不知这第三人,如今又去了哪里,是否还活在世间。” “那我......爹娘呢?难道......”东方既白突然不知该以何种情绪来面对这件事?她本以为他们抛弃了她,可现在知道二人失踪,定然是凶多吉少,她却忽然又对他们恨不起来了,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本不应该出现的悲哀,为了他们,也为了自己。 阿申不答,稍顷,把官纸塞进她手中,“留着它吧,毕竟,”他眼中常萦的锋利褪去了不少,声色轻缓,“毕竟,这是他们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东方既白觉得手心仿佛被那张脆薄的纸烫了一下,下意识便要松开,可手指却忽然被阿申冰冷的五指拢住,他凝她,“小白,你不再是小孩子了,遇事不要总想着逃。” 站在旁边的况尹见东方既白脸色煞白,捏着官纸的手虽然被阿申握着,却仍在颤抖,忍不住走上一步,“山君,此事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让东方姑娘去我府中休憩一晚,明日再续议如何?” 阿申本已后悔对她太过严厉,闻言便松开手来,轻瞥一眼东方既白,“也好。” 说罢,转身欲朝院外走去,可刚迈出步子,袖口却一只手指勾住,他一滞,侧过半张脸,去看那个被刚起的夜色淹没了轮廓的身影。 “我要回碧山,”东方既白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像只被弃的小狗,“阿申,我想回碧山。” *** 月出西山,将成片的树影投在林间,给碧山抹上厚重的几笔墨色。 东方既白看着面前那座破败狭小的道观,和挂在观檐上的一弯孤月,忽然生出些许惧意来:她今晚很怕一个人待着,即便,这落脚之处,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她方才执意要回碧山,是因在她心里,碧山是一处庇护之所,她在危急时来到了这儿,从此,便再没离开过。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些年她之所以能苟且偷安,并非因头顶那一砖一瓦的庇护,而是因为,一个人。 他将她养大,教会了她自立谋生,不用仰人鼻息,傍人门户。 如果没有他,自己会如何呢,或是死了,或是......东方既白想起十六楼里的那些姑娘,她们难道是心甘情愿地倚门卖俏吗?不过是无人可依罢了。 而她比她们多出的那一点幸运,全来自山顶的那个人。 风从山径上直扫下来,带来一丝沉香的气息,东方既白在春末所剩的最后一丝料峭中摩挲着手臂,反复思量后,终于下定决心,沿着山径朝上走去。 然而快要走到山顶,她却被夜风拖慢了脚步,心中迟疑越堆越多,沉甸甸压在胸口,堵得她连呼吸都不顺起来。终于,她停下步子,转身朝山下逃,心中不断叨念:你是傻了吗小白,竟想偎到那个人身边取暖,难道真把这老鬼当成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可刚旋身朝下溜出几步,头顶却忽然传来一声,“呦,看这谁啊,大半夜地不睡觉,到咱们山顶来了。” 东方既白被吓得浑身冒汗,抬头心急火燎地冲树顶那个影子“嘘”了一声,哪知目光掠过,却发现张懋丞身旁还有个白影,侧身倚在根柳条上,隐于林海,轻摇慢晃。 “山君......”东方既白口中蹦出二字,牙齿龃龉,大脑一片空白。 “小白,方才不是还说要好生歇着......”阿申的目光移过来,透过层叠的树影,压在她身上。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今晚,想睡在这里。”心头的迟疑和畏怯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阿申那不含任何情绪的一瞥打得七零八落,东方既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吐出窝藏在心里的话,语气之坚定,甚至不给老鬼一点拒绝的余地。 可是这句话,也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气,说罢,她忽然缩下脑袋,手指捏握着道袍,再不敢抬起头来。 “这小白,去了趟京都,人也愈发放得开了,竟然敢妄想留宿在山君这里了,”张懋丞在树顶笑,“想来是长了不少见识,改明得空了,说与我听听。” 他这番讥讽倒提醒了东方既白:是啊,他张懋丞怎么就能厚着脸皮在山顶住了这么久,现如今都化成人形了,还赖着不走,怎么轮到她想在山顶睡一晚,就简直是要了亲命了。难道是因为男女有别?屁嘞,跟只老鬼讲这些,不滑稽吗? 如此想着,她平定心绪抬起头来,冲阿申直望过去,一字一顿询道,“山君能许我今晚睡在山顶吗?” “这里全是瓦砾碎石,你又是肉身,怎么睡啊?”阿申还未答,张懋丞已经先其一步驳了她。 “天为罗盖地为毯,怕什么。”东方既白红着脸强行怼了一句。 “可是......”张懋丞还想反驳,身下却忽然卷出一缕风,将他挟至柳林深处。 阿申看了眼那多嘴的老道,重新把目光收在东方既白身上,顿一下后,将羽扇朝他常睡的大石一斜,“怕凉,就把你的草席抱上来。” 第四十八章 换命 东方既白是来阿申这里睡觉的,这一点,她已经向他阐述得再清楚明白不过。 可是当她仰躺在山石上,看弯在柳稍间的弦月时,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不是因为念着自己孤苦诡异的身世,而是因为,那断断续续传来的痛苦又沙哑的呻吟。 声音时有时无,像根羽毛,在她心尖上忽上忽下的起落,偶尔触碰,便在她脊骨上敲起一束难耐的寒噤。 东方既白索性起了身,走到阿申倚靠的老柳树旁站住,从上方看他片刻后,缓缓蹲身下来,将翻找出来的乌木沉香在博山炉中点燃。 “同命相连啊,老鬼,”她暗自轻喟,“不过你魂魄归阴受的酷刑,比我的噩梦难熬多了。” 她边说边在阿申身旁坐下,乜眼看到他白衣之下,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隐隐泛起血光的时候,没忍住伸出手去,轻轻捺住他藏在广袖中的腕子,仿佛这么做能帮他抵抗稍许鞭剪之痛。 “小白,厚着脸皮赖在这儿不走,原来是包藏着这般祸心呢,”张懋丞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盘坐在她方才躺着的草席上,托腮朝树下望过来,小眼睛滴滴溜溜,“我总觉得这次远行后,你对山君亲近了不少,以前,你可断不会趁他睡着摸他的手的。” 这叫摸吗?东方既白无言,手指却下意识地松开了,张懋丞于是冷笑,“心虚什么,摸就摸了,反正山君现在灵识归阴,什么也不知道。” 东方既白知自己无论做什么,他横竖都有话说,于是干脆抱臂靠到树干上,不再去理会那多嘴的老道。 如此过了一炷香功夫,张懋丞倒没意思起来了,他自个在山中待了半月,连个说话的人儿都没有,早已闲出屁来,这会子,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咙中,极欲找人抒发。 “小白,”他绕到东方既白身侧,看了阿申一眼后,悄声道,“你猜我前几天发现了什么?” 东方既白阖上双目,一语不发。 张懋丞轻嘁一声,“这会子装镇定,一会儿别来求我,”说罢,瞅着黛色的天幕,装模作样自语道,“牌位上的名字为啥就被划去了呢,怎么会有人在他人的牌位上刻了自己的名字上去呢?真是怪哉怪哉。” “老道,你什么意思?”如张懋丞所料,东方既白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睁开眼,“谁的牌位,换了谁的名字?” “不是不搭理我嘛。” “五根乌木沉香。” *** 跟着张懋丞爬上山顶那几断附着露气的残垣的时候,东方既白差点滑倒,好在及时用胳膊撑住下方的断石,才没摔得一身狼狈。 “你着什么急,就要到了。”张懋丞的灵体飘得不紧不慢,手朝前一指,“喏,就是在前方的玉阶下发现的。” 说罢,见身后无人应答,回头道,“哎,小白,你蹲这儿看什么呢?” 东方既白簇紧长眉,伸手在方才差点绊出她一个跟头的石壁上使劲擦拭着,直到那下方残存的刻字露出来,她才指着它们冲张懋丞道,“这写的是......申公祠吗?” 张懋丞头也不回,鼻哼一声,“自然是,这里本就是山君他老人家的墓园,为后世之人所建,不是申公祠,难道还能是什么张公庙,什么东方小白庙......” “可是......”东方既白垂头沉吟,半晌才道,“我听人家讲,只有名望极高之人,死后才会有后人为之立祠,可按你以前的说法,山君他如今还在被鞭挞剪绞,生前应该杀人无数,是大奸大恶之人才对,又怎会有后人为他立了这申公祠?” “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张懋丞抓着脑袋,眼睛有些发直,怔了片刻,忽然又“啊”了一声,扭头看向身后,“这么说,那牌位上被划掉的名字就有解了。” 说着便引着东方既白朝前快走了几步,来到玉阶前方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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