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本来就被一阵寒风扫了兴致,现听她如是说,便知今夜无论如何也是不能遂愿的了,于是便悻悻搓着胡须,抬眼看向前方的美人,冷道,“既然陛下兴许一会子会过去,你还不去宫中候着?” 女子见他语气冷了下来,便笑着起身栓门,折返回来时斟了一杯酒,将酒盅递至王瑾唇边,助他啜饮后,这才道,“不急,奴婢还想与公公多待一会儿,说说私话儿,这样以后相处起来,才不会觉得生分......” 真是个伶俐人儿啊,王瑾喝了热酒,又听了这体己话,肺腑皆热了起来,乜眼看那只握住酒盏的玉手,面露淫衍,“私话儿可不是坐在桌前说的,要说,总归也是要到那榻上去......” “来日方长,我又飞不走,”女子笑着重新落座,“今日,公公便讲些别的吧,我听说,公公您是三朝的老人了,在宫中这么长时日,是否见过什么奇闻异事,也说来给咱们听听嘛。” 说着又探身喂王瑾喝了一盅,看他通红的冒着酒气的脸,悄声道,“奉天殿失水的时候,公公也在吗?” 王瑾虽然已被这几杯连续下肚的美酒灌得迷糊,听到奉天殿三字,脑中还是出现了一刻清明,结结巴巴道,“你......别的不问,非要......非要提这件事作......作甚......” 说完喉咙中便直冲出一个酒嗝,酒气熏了对坐之人满脸,他总算还是有些廉耻心的,连忙捂住嘴,抬眼,却见对面的女子非但面色无异,反而还在笑着。 “顺妃娘娘临死前,是奴婢伺候的,当时奴婢在给娘娘梳头,娘娘便看着镜中影像,便笑说这皇宫是最能吃人的地方,不仅吃了妃子,还曾吃了皇帝,”她轻撩耳边碎发,垂目,“奴婢想,娘娘说的应该便是那个人,故而有些好奇......” “好奇......可是会要命的。”王瑾打断她,冷笑,“你颈上人头有几颗?” 他的语气忽然冷下,女子见他面色生异,心下惶惶,起身便要跪下,哪知,却被王瑾一把拽住胳膊。 “我跟你玩笑呢,”他从上方看他,目光滑进她的领口,在想象中朝下探寻,“别当真,啊?” 话音落,手却仍未从女子臂上移开,他松松握住那玉臂,结了硬茧的大拇指隔着袖子轻轻摩挲女子的胳膊。 女子试着把胳膊抽出,可她一发力,王瑾五指便扣紧了,她不敢违拗,只能任他抓住自己,继续探问。 “我听人说,奉天殿的废墟中,并未发现那人的遗骸,公公,这话儿,是他人胡编乱造的吧?” “想知道吗?”王瑾还未松开手,这次他五根指头都动了起来,在女子胳膊上轻捏慢揉了一把,这才道, “那个人,他......” “砰。” 屋门又一次被风撞得大敞,力道之大,门栓都折成两截,其中一截,被风裹着滚到王瑾脚边方才停下。 王瑾骇住,终于松开了手,眯眼朝门外望时,却看到了一道朦胧白影,长衣广袖,白发盈风,像是被夜雾堆砌出来的一般。 “鬼......”他在惊怕中忘记了宫里的忌讳,脱口叫出一个字来。 那白影闻言轻呵一声,走进屋中,摆袖,重新将门闭上,这才望向屋内两人,目光先是在女子身上顿了片刻,又迁到王瑾脸上。 “让你猜对了,本山君,还真的是鬼。” *** 清醒之前,王瑾先嗅到了一股浓浓的杜衡香的味道,辛气呛鼻,激得他一个哆嗦从地上弹起,却仍死阖着眼,双手胡乱在身前推拒着,像是在阻着什么东西靠近自己一般。 “别过来......我什么都说......都说了......”他胡言乱语着,脚后跟蹭地朝后挪,直到身子撞上一根殿柱子才停下。 柱子...... 王瑾脑中闪过一道白光:他居住的厢房,又何曾立了这样的殿柱?那么他现在身处之地,又是哪里? 如此想着,他缓缓张开了眼,开始只敢眯起一条缝,可是,在看到殿梁上悬着的白绫,和大门外,那两根细长的孤影交错的魂幡时,他才猛地想起,他身处的这座宫殿是哪里。 柔仪宫,顺妃的寝宫...... 想明白后,王瑾脊骨上滑过一丝寒意:怎么会?他方才明明还在自己屋中,被一根银鞭束在榻上,一边哭求,一边涕泪滂沱着向那白衣鬼物吐露出一个埋藏了三十年之久的秘密。 后来呢?王瑾牙关战栗,后来,他似乎被那个今晚才第一次见到的宫女打了脑袋,醒来,就已经到了这柔仪宫。 原来他们两个是一伙的,那宫女也定然不是柔仪宫的宫人,更遑论伺候过顺妃,可是,他们为何要趁自己昏迷之际,将自己扔到这里,难道,这两个宫外人也知道顺妃之死与自己有关? 不可能,王瑾捏紧拳头,此事虽是由他操控,但这大半年,他为了避嫌,一步都未迈进过柔仪宫的宫门,所有欺凌薄待之事,全交由手下人去做,故而顺妃自戮之前,怕都不知道这残害她的幕后黑手究竟是谁。 可转念一想,王瑾额上又冒出冷汗:自己的手下是断不会将这秘密走漏出去的,毕竟事发后谁也脱不了干系,那么,难道是他向张贵妃邀功之时被谁人听了去?又或是他在醉后梦中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漏了风声? 念及此,王瑾已是冷汗涔涔,偏这时,不远处玉阶上的三足铜香炉“咕嘟”一声,冒出漫卷的白烟,如雾似露,贴着湿冷的地面,朝他坐立的位置扑过来。 杜衡香的味道充溢王瑾的口鼻,甚至连胃中都被一丝淡淡的辛味儿填满,他觉得肠胃翻腾起来,有什么东西堵在喉部,不上不下,于是忙将手探进口中,用力一抠,吐出一样又硬又冷的物事来。 “咚。” 那东西砸在地上,竟发出声脆响,王瑾骇然,低头朝那泛着光的物事望过去,辨了半晌,骤然发出一声惊叫,身子朝后一挫,撞上后面的殿柱。 是一块金光灿灿的耳坠子,花生样,寓意早生贵子。 这是顺妃的耳坠子,她刚入宫时,宣德皇帝爱她乖巧温驯,便命宫中匠人打造了这样一副耳坠赐给她,可谁也没料到,在入宫十年后,顺妃也是用这副耳坠,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在七日前吞金自尽,两颗金花生均被她强咽下去,可见其死意之决绝,竟没给自己留下半点退路。 第四十三章 危墙 王瑾望那金坠子,只觉一股寒意涌上脑门,连带着整个天灵处都是冷飕飕的,像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就在他几欲胆裂魂飞之时,头顶又被什么东西轻拂一下,抬头,正见一条白绫缓缓坠下,不偏不倚,裹住他的面门。 白绫也熏浸着杜衡香的气味,覆上来时,令王瑾想到了顺妃常穿的那件绫罗袍衫,也是这般轻柔,就像她的人,从来都是慢声细语,受了委屈也不善为自己辩白。 “走开,走......别缠着我......” 王瑾吓疯了,手脚乱舞着,拼命扯去脸上的白绫,可是他方一露出脸,便瞅见柔仪殿白绫飘曳的横梁上,歪出张人脸,柳眉细目,不施水粉,不点樱唇,质朴至极,只是耳垂上,各挂一只金耳环,坠子是沉甸甸的两枚长生果。 “顺妃......娘娘......” 王瑾看见殿梁上的人脸,腿登时便软了,膝盖一酸,“咚”地一声跪倒在地,磕着头,口中乱语不断,“娘娘,不关小人的事,所有的事,都是张贵妃指使小人做的,她记恨您清高,不屑与她结伍,故而......故而在皇上面前提及,提及您近来总在抄......那个人译的《大品般若》。” 他说着又磕了几个头,额间血花四溅,“娘娘,自打皇上冷了您,张贵妃便指使咱将您宫中的饮食用度降至选侍同级......病了也不让请医正,”他看那张脸还在梁上冷冷凝着自己,期期艾艾续道,“哦,对了,那件事,那件事也是她命咱们做的,她知道您最怕......耗子,所以......所以才让咱们捉了十余只,放入您的寝......寝宫,还让我手下的人把宫门锁死,不许娘娘您出来......” 说到这里,王瑾忽然打住了话头,因为他发现,方才还歪在殿梁上的顺妃的脸忽然消失了,目及处,只有白绫曳曳,仿若条条鬼影。 王瑾收紧呼吸,眼睛滴溜一转,朝四下望去:空荡荡的柔仪殿中,弥漫着渺渺白烟,因没有夜风,所以烟雾便悬在离地半尺之处,像及膝的白浪,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 王瑾心绪稍缓,稳住心神,手撑地便想爬起来,哪知掌心刚碰到湿凉的地面,头顶忽然传来一阵衣料摩挲的沙沙声,间或,还有环佩叮咚,清亮入耳。 王瑾倒抽一口气,抬头朝上方瞧去,可只觑了一眼,便觉一股寒意直逼天灵,瘆得他再无法做出任何反应:顺妃正抱柱而下,头朝下攀行,须臾之间,便来到近处,惨白的脸孔距王瑾不足半尺,耳垂上坠着的两枚金花生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王瑾颧上滑过,带来丝丝寒意。 “娘娘......” 王瑾再也撑不住自己,腿一软,便要瘫倒,哪知松劲儿之前,脖子被一只手拽住,朝上方稍稍一提,将他松弛的脖颈拉得细长。 *** 花败之际,明明没有风,墙头的紫藤还是一抔抔地落下,将立在墙下的东方既白砸了个措手不及。她一边去拍头顶的花瓣,一边觑身旁的阿申,却见那淡紫色的花瓣正轻悠悠穿过他的身体,飘落在他的脚边。 阿申“呵”一声,抱臂倚向墙面,“小白,有屁快放。” 东方既白闻言鼻哼一声,有样学样,也抱臂倚在墙上,谁知又冷不丁被砸了满头的碎花,花粉呛进口鼻,惹得她连打了数个喷嚏。 她忙掩住鼻子,生怕惊动院中央那间屋子中的人,好容易克制住后,这才转脸看向阿申,压低了声音,“明明都说好的,我去诱那阉人说出实情,山君在外面等着便是,怎么到了关键时刻,您老却耐不住性子,自个儿闯进来逼问他了?阉人是最没骨气的,被打了几鞭子,就叫得像头驴,差点引来巡逻的卫兵。” 阿申听这话,先是默了片刻,旋即便嘎声道,“东方既白,你可知气节二字怎么写?” “啊?” 阿申踩碎花瓣,冷笑,“我只是让你去诱那奸人说出真相,又何曾让你出卖色相了?” 听他这般说,东方既白顿觉喉咙被一股恶气哽住,深吸几口气后,急道,“我不对那老色胚投其所好,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再说了,这还不是山君你出的主意,让我扮作宫女假意与他对食?”说到这里,她顿住,跺了跺脚, “不是,我怎么就出卖色相了?隔着袖子,被他抓住手臂?” 说着竟伸手拢住阿申的宽袖,目光炯炯逼视他,“这样,便算是出卖色相吗?” 手心处传来彻骨的寒意,东方既白本还在气恼,现在被这如腊月冰河一般的触感慑住,忽然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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