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忙回礼,“不妨。”他的目光落到孙起挂在胸前的木哨上,轻道,“后园的那只蟠龙,便是公子豢养在池中的吧?” 孙起抬眼,“您见到它了?” 阿申笑道,“酒后无意闯到后园,还请公子见谅。” 孙起摇头,“说是神物,其实它于我,”他一笑,看向滕玉,“于大哥和公主,也不过是儿时的一个玩伴罢了,小时候我们几个常在池中戏水,它便驮着我们三个潜上潜下,有时还腾到杏枝上,有趣儿极了。” 话刚说到这里,府外忽然跑进来一个身着铠甲的士兵,见了几人先是躬身行礼,起身后冲滕玉道,“殿下,公子越的车马在府外等候已久,请您一道回宫。” 第六十八章 二虎 滕玉的马车远了,身后的宅子静了,阿申步下台阶,看孙宅上空,皓月从轻匀如绢的浮云中露出灰黄色的一角,淡淡一笑,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 蜡烛烧到了底,火光猛地一跳,又跌落下来,映得竹简上的字仿佛也跟着舞动了几下。 孙起揉揉眼睛,将目光从竹简上移开,看了一眼牖外的西斜的月亮后,默道一句,“又是这个时辰了。” 语罢,便扶着腰起身,刚想要吹灭案几上的蜡烛,却忽听门板上“砰砰”数声喧响,带动得那细瘦的烛火都又一次跳动起来。 “二公子,大公子他不肯睡,又闹起来了。” 门口先是传来家丁的声音,紧接着,孙少卿便叫了起来,“二弟,二弟快开门,我有事要与你讲。” 孙起忙踱步过去,刚打开门,便扑面撞过来一股酒气,熏得他眯起眼,朝后退出一步。 “大哥怎么又喝酒了?”他皱眉问后面跟着的家丁,“我方才不是让你伺候他睡下了吗?” 家丁张皇地搓着手,“二公子,您知道的,大公子要做什么,咱们是从来也拦不住的,硬要阻拦,后面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 孙起知他说的不错,便也没有再苛责下去,只抓了孙少卿的手,将他引入屋中,让他在案边坐稳后,方柔声道,“大哥,你要吃酒他们也给你了,为何还是这般不痛快呢?” 孙少卿单手握拳在案几上一砸,恨声道,“我要吃肉,他们偏不给我。” 家丁攒起笑脸在一旁解释,“前几日大公子就因为吃多了,闹了两天肚子,这才刚好。再说了,侯爷的书信上不是也交代了,要让他保养身子,不可进食过多。” 孙起淡淡一笑,“保养自然是对的,明日我便陪大哥早起练剑,”话落,见孙少卿的脸耷拉下来,笑着又道,“只是饮食这件事,我倒觉得不必如此严苛,循序渐进最好,急于一时,引得他逆反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二弟说得极是,”孙少卿听这话登时便高兴起来,“我今日躺了一天,晚上就吃了些薄粥,腹中空荡荡的,他们几个却硬是拦着我不给我吃的......” 孙起脸上的笑意深了,“那大哥想吃什么?” “肉,牛肉,”孙少卿舔舔嘴唇,双眼冒光,“要烤得冒油肥瘦各半的。” 孙起闻言便望向站在门外的家丁,“都听到了,快去准备吧,切两盘上好的牛腹肉送过来。” 家丁听这话很有些诧异,因为这里是孙起的书房,他这个人一向追求清雅之风,对书房的要求更是至臻至善,平日里连品茗插花都不许有,更不要说在此处大啖荤腥了。 于是笑着问道,“二公子,您是说把烤架和牛肉送到这里来吗?” 孙起笑着点头,不再多言一句,只重新找了根苇管,在里面倒入蜡汁,就着那豆大的烛火将它点亮。 于是那晚,孙府的家丁们见到了非常奇怪的一幕景象:同一张几案上,大公子饥不择食大口吞着牛肉,甚至顾不得擦一擦漏出嘴角的涎水;而另一边,二公子则笔走龙蛇,在竹简上飞快地书写着胸中锦绣。 “好像是反过来了呢?”守夜的家丁看着兄弟二人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忍不住窃窃私语,“我记得以前,是大公子伏案疾书,而二公子总是眼巴巴地守在一旁,啃着手里的肉脯。对了,二公子现在写的,也是大公子尚未写完的兵书吧。” “山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一家子兄弟,不是你压我就是我压你,说不好的。” “可他们又不是亲兄弟......” “不是亲的又怎样,一家不能有二主,一山不能容二虎,这话总没错的。” *** 月下柳稍,阿申将案角上的砚台挪至眼下,又从袖口掏出滕玉交给自己的玉镯,凝着它看了片晌后,将它放进砚台中。 黑和白交相辉映,他用两指捻起紫毫,在砚台里轻点了三下,口中道出一句话来。 “天白颢颢,雾雨淫淫,魂乎无往,魂归来兮。” 砚台中本是无墨的,随着这句话出口,却在底部聚出一抔黑水,稍顷,源源不绝的墨汁从下面翻涌上来,像是一口沸腾的小泉。 阿申用笔尖在砚台中间轻轻搅动一下,那滚动的墨便忽的静了,涟漪散尽,上面泛出一层白光,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季妫。” 他默道出这个名字,看着自己的影子如微尘般散开,又慢慢聚合,在镯子中央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与此同时,有幽声从砚台中传出,似是鬼哭,飘至树梢,震得那柳叶随之沙沙作响。 “季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哭声如水汽,从四面八方蒸腾起来,将他围在中间,震得他握着紫毫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他屏息,迫自己定神,两指将紫毫压紧, 直到那哭声渐渐弱了,方才松开。 墨汁又一次翻涌起来,稍顷后,里面现出孙宅的大门...... 那也是一个黄昏,归鸟盘旋在天边,翅膀仿佛已经擦上了夕阳的光晕,季妫从马车上下来,对身后的婢女叮嘱了几句后,便一个人走上孙府的石阶。 看门的家丁早已对她熟识,什么也没说,便将她引进大门。她轻车熟路地在孙府中穿行,先去了前堂坐了半盏茶的功夫,又走到后园闲逛。 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弥漫,沉淀了一天的喧嚣,只有杏花砸落在脚边的窸窣声,偶尔惊起一两只晚归的夜鸟。当然还有别的声音......有几次,她被那乍起的水响惊得回头,却只见一条龙尾在密密匝匝的花枝间一闪即逝,重新沉入池底。 她自然是不怕杏池中的神物的,有几次,她还虔诚地跪伏在池边,请它保佑孙少卿早日走出迷城,重新振作。故而听到水声,她很快便定下心来,重新扭过身,去看那仿佛从黑暗中飘落下来的杏花,陷进深深浅浅的思绪里。 如此一直待到后半夜,对面的甬道亮起了灯,依稀还有人声飘来。她知道孙少卿回来了,于是开始坐立不安起来,在杏池旁辗转了片晌后,终于下定决心朝他的居住的院落走去。 院中没有掌灯,家丁们伺候孙少卿睡下后也都离开了,她于是顺利地进入了他的卧房。 孙少卿仰躺在榻上,旁边放着一盏将要熄灭的油灯,映得他半边脸昏黄。她在床榻边缘坐下,望那个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男子,片晌后,掏出绢帕轻轻沾去眼角的湿润。 “从前少将军在我心里,如山崖苍松,坚韧不拔。所以见你堕落,我怕你一蹶不振,便总想着要拉你一把,”她托腮,脸上的哀伤逐渐淡去,换上一丝温暖的笑意,“可是这几日被父亲关在府里,我却忽然想通了:谁没有累的时候呢,累了病了,谁又不想歇一歇呢。你看闽都的这些门阀,哪一家没有几个花天酒地混吃等死的纨绔,可从未有人骂过他们。偏你孙少卿,征战沙场,落得一身伤病,现在想歇一歇停一停,却要遭受口诛笔伐。” 她眼中的柔情随波飘荡,“真的是很不公平,对吧?而我的存在,成了这场闹剧中的最精彩的一瞬,他们笑我就是在笑你,伤我就是在伤你,可如此,便对你更不公平了,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从始至终,你心里都没有我的影子。” “所以孙少卿,今天我决定放开你了,不单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从此,咱们俩都自由了。” 季妫说这话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哽咽,手伸过去慢慢覆上孙少卿的手背。然而肌肤相碰的那一刹,榻上的人却骤然张开了眼睛,那不是现在这双被油烟和酒气熏染出来的眼睛,而是过去那双充斥着燎原烈火,能一路烧到人心底的眼。 那火也烧到了季妫心里,她怔忪,差点叫出声来,哪知眼睛却眨动了一下,又一下,像是下一刻就要说出话来一般。 可只是弹指,它们又重新阖上了,眸光消失,孙少卿又变成了一滩烂泥。 季妫却仍脸色煞白地坐在榻边,胸口起伏不停,片晌后,她缓缓站起,搓着双手在榻边来回走了几趟,面色沉滞,似乎满怀心事。直到,身后的灯猛地熄灭,屋中陡然被黑暗填满,她才像被针扎痛了一般,猛地一个回身,朝屋外走去。 她又一次回到了杏池,只是这一次,她不再像方才那般闲适。她如履薄冰,连偶尔踩折一根细枝都会引得后脊上一阵激颤。 杏池就在几尺之外,她看到了那一汪被黑夜泡透的水,脚下滞住,一只手紧抠住身旁的杏枝,不敢再前进一步。 第六十九章 食人 月光把杏花照得如同碎玉,连起来却像是一张巨大的纱网,将季妫罩在下方。 她站住不动,听着杏池中的动静:水声如丝,轻柔细腻,她分不清,这究竟是水纹自然的响动还是长尾拨动了静水,于是只能朝前迈近一步,盯紧了前方的池水。 前几日下了几场春雨,池水涨了几篙,像是要漫出来一般。她还记得春耕之前,龙出碧潭的情景:它先是冒出苍劲的两根犄角,然后用前足勾住池畔,后足用力在水底一蹬,便腾空而起,让整条身子昭然于灼灼月华之下。 当时,她也如聚在孙家门前的众人一般,对着它虔诚叩拜,望它能登天化雨,滋养万物。她看着它越飞越高,身子在月亮前化成一弧健硕完美的曲线,心中充满了敬畏和希望。 不过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荡然无存,她看前面那口杏池,感觉里面的水似乎漫到了自己心里,把它冻成硬邦邦的一块,连跳动都不会了。 季妫深深地吸气,踩稳脚下的泥泞,决意不再靠近。可是她刚想离开,忽听得后面“咔嚓”一声——极轻的,却分明有别于落花坠地的一声响。 冷汗顺着她的脊梁滑下,她咬着唇,慢慢朝后侧出半边脸,想弄清楚声音源自何处。眼风扫落,她似乎看到了杏花深处一条青灰色的影子,却在她想进一步确认时,消失不见了。 “何人?”季妫喊了一声。声音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竟已惊怕至此,连嗓子都被恐惧锁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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