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便是永别了。男孩心里想:死亡是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将生人与亡者区分开来的。 “娘,”他朝母亲身边靠了靠,“我害怕。” 母亲一只手将他圈住,“怕什么,死吗?”说完见男孩儿点了点头,笑着道,“咱们的死和他们的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不一样,”母亲还微笑着,面庞上燃起神圣的光,“你要记住,我们是豢龙氏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将身旁装满了肉的木盆推进河中。木盆顺流漂了数丈,忽然被河底腾起的一股巨浪打翻,盆中带血的肉块砸进河中,将河面染得鲜红。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男孩寻不到母亲了,他跑遍村里每一个角落,都寻不到她的身影。他忽然想起昨晚睡前,母亲告诉自己:“孩子,以后若是想我了,就来濮河边上,我就在那里呢。” 他于是拼命朝濮河跑去,可离河边还有一段路,耳中已经听到了翻江倒海一般的涛鸣。他愣了一愣,下一刻,拔腿奋力朝河岸跑,边跑口中边叫着“娘,娘。” 巨浪滔天,在眼前织出灰白色的水幕。他终于跑到了河边,却看不清楚水幕后面掩映着什么? “娘。” 他又叫了一声,下一刻,这个最熟悉的字眼卡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憋得差点窒息。 水幕上方抻出了两只脚,虽然鞋子已经脱落,他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娘的脚。 娘现在只剩下了两只脚,她身体的其它部分,被一只巨龙衔在嘴里。他从那张开的血口中,隐约看到了娘半阖的眼睛。她用眼睛对自己说:儿啊,你看,我们的死是这般神圣呢。 巨龙忽然仰长了脖颈,“咕咚”一声,将娘的身子整个吞了下去。他看到娘被生吞,将一切抛诸脑后,不顾一切地朝前面那条被巨浪切割成几块的大河扑去。 可是身子刚刚没入河中,却被一条胳膊箍住了腰身,男孩身子一轻,被人一把从河中捞了上来。上岸后,他才猛然发现河岸上跪着数条人影,皆穿着白色的祭服,脑袋虔诚地贴在湿润的泥土。 “我要救我娘。”他不管不顾地冲身后揽住自己的族长哭叫。可族长只是圈紧了他,直到那条巨龙重新没进水中,水面恢复了平静,才松开他,两只手轻轻拢住他的肩头。 “你们是豢龙氏。”族长静望着他,眼神肃穆。 男孩不解:他自然知道自己是豢龙氏,从记事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的亲人以饲龙为职。方才吞食了母亲的那条巨龙,就是母亲从小饲养的。 族长似是看出了他心头的疑问,接着道,“龙并非天生就是神物,相反,未经度化的龙邪恶刁钻,殆祸无穷。” “故而才有了豢龙氏,教化它,养育它,在它成年之前,压制住它的邪性......”族长眼中的光变得幽深,“可是要完全扭转恶龙的心性,还需要最后一步。” 男孩啜泣道,“最后一步是什么?” 族长盯视着他瘦弱的身躯,滞了片晌,一字一句道,“以身饲龙,是为度化。” “啊。”男孩瞠目,发出不知是绝望还是惊讶的一声轻呼,为母亲,也为自己,“难到我最后......最后也要被......” 抓住他肩膀的手力气更重了一些,族长盯视着他,“百濮之族尚水,人死之后都要船葬。而龙能行云布雨,掌四海四渎。若它能消灾降福,实乃我族之幸,反之,则贻害无穷啊。” 说到这里,濮河中突然传来激流声,那条吞了母亲的龙忽然将河水从中间劈开,游至河岸上,身子贴紧河滩抽搐了片刻后,又重新退回濮河,银尾在水面上一闪,便消失不见了。 河滩上,多了两枚手掌般大小、白生生的龙蛋。 族长见状,忙拉了男孩走过去,俯身将那两枚蛋揣进怀中,看着男孩道,“孩子,它们是你的龙,以后,你便也要像你母亲一般,抚养驯化它们,担起豢龙氏的天职。” 他说着将两枚蛋塞进男孩手中。男孩触到冰冷的蛋壳,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脆弱的蛋壳下跳了一跳,手一滑,将它们扔在河沙中。 族长发出一声惊呼,俯身便要将龙蛋捡起,可手指还未碰上蛋壳,便听到“咔嚓”一声轻响。蛋壳中间浮起一道裂缝,紧接着,又是一道。未几,参差的缝隙中探出两只粉红色的脑袋,比手指肚大不了多少,左右摆动了几下后,先后发出一声稚嫩的嘶鸣。 族长看见那刚刚诞出的小龙,激动地拉着男孩一起跪下。他捧起它们,一躬一起的模样像是虔诚的叩首。 “孩子,它们属于你了,”他注视着男孩,眼中微光起了又落,“不过你要记得,它们心中的邪恶就像蒲河之水,稍不防备,便会溢出来。这邪恶,不仅会侵蚀它们本身,就连身边人,都不能幸免。” 这句话男孩没有听进去,他看着那两条刚刚出生的小龙,满心都是它们成年之后,自己被族人们扔进濮河中去喂龙的场景。 所以当晚,他就离开了自己出生的村子,带着两条龙一起。 他并不知道牺牲的意义,只知这牺牲若不是出于自愿,那便是他人蓄谋已久的一场谋杀。 *** 墨汁重新归于平静,映出阿申自己的影子。他注视着砚台,心绪被在幻象中看到的蒲河之水搅得纷乱。 孙起是濮人,是豢龙氏......他搓摩着紫毫前端,眉心深蹙:他养育着龙,却没有用血肉之躯飨龙,故而才养出了这样一头不仅残忍吞食同类,还杀人嗜血的怪物。 阿申抿紧唇:百濮的族长说,恶龙心中的邪性不仅会侵蚀它们本身,就连它们的身边人都不能幸免,那么孙起——这个从小便豢养恶龙的人,会不会早已被邪恶侵蚀得半点不剩?季妫的死,孙少卿的沉沦,会不会都与他有关? 念及此处,他只觉心中躁动难安,正想着要不要与滕玉商议,却忽闻窗外街市上传来一阵喧哗。阿申走过去,尚未推开窗,已经听到了楼下熙攘人群的热议。 “孙少卿被季家人捆住押走了,说是要将他带到王宫,到大王面前为自己的女儿讨个公道。” “听说他赤着身,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被绑了。这也未免太失礼了些,怎么说,人家也曾是名满四方的孙少将军。” “什么将不将军的,现在他是杀人犯了。季妫的尸体在他院中的花丛下被发现了,现在证据确凿,孙少卿是无论如何也抵赖不了的了。” 听到这句话,阿申心头泛起一阵惊跳:季妫不是被蟠龙吞食了吗?尸体又怎么可能出现在孙少卿的院中? 他知此事定有诡异,于是不再耽搁,下楼出了客栈,一路跟随人流而去。 走过两条街巷,人群愈发密集,在前方聚成一个黑圈。阿申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挤进去,可是看到面前衣不蔽体,被五花大绑的孙少卿时,却猛地顿住了步子。 孙少卿被横绑在一根木杠上,浑身的肥肉都从麻绳的缝隙中挤了出来,乍一眼望去,就像是一头将待宰的年猪。 季家的四个仆人两两抗住木杠的两端,却仍累得气喘。季昌带着两个儿子和几个家奴跟在旁边,一边走一边冲围观的人群恨恨数落孙少卿的罪状。 “杀人埋尸,还骗我们不知季妫去了何处......我可怜女儿,就被埋在他孙少卿的院子中,一丝不挂啊......也不知这丧尽天良的畜生为何要杀害她......” 季昌说着愈发急怒攻心,加快几步走到被堵上了嘴的孙少卿面前,冲着他被日头晒红的脸左右开弓,“啪啪”扇打数下,高声道,“畜生,你的良心被狗啃了,前日我还只当你是一堆粪土,穷极龌龊之能事。可现在,纵是将你千刀万剐都难泻老夫心头之恨。” 说罢,他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几欲站立不住,好在被两个儿子扶住,才没有瘫倒在地。 围观之人见到这一幕,心中俱激愤起来,指着动弹不得的孙少卿切齿怒骂,有几个人,还拾起地上的石块朝他投掷过去,只是几下,便已将他砸得鼻青脸肿,满头肿包。 第七十三章 第二人 孙少卿口中发出含混不清地怪叫,可是刚叫出声,脸颊便又捱了重重几记耳光。 季昌挣脱儿子们的拉拽朝他扑过去,一边打一边指着他骂:“被砸几下你便受不住了?我女儿呢?她死在你手下的时候有多疼,有多绝望?” “季大人,您这般实在是有辱斯文。”孙起带着几个家奴从人群中走进来,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孙少卿后,眼神闪动了几下,转身冲季昌拱了拱手,“您要带我大哥进宫见大王,我于理不好阻拦,可是......可是你也不能在街市上羞辱他啊。” 季昌冲他冷笑,“杀人犯还想要尊严?孙起,我今日就是要将他游街示众,让他被千人所指,你又能奈我何?” 孙起欲意再说几句,可周围愤怒的喧嚣声四起,将他的话压在下面,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他无奈,只能望向孙少卿,摇着头,眼角晶莹,轻声道,“大哥,你好生糊涂啊。” “闽都中的糊涂人遍地都是,怎么排也轮不到孙少卿。”🍇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人墙后响起,阿申听到这声音,心中舒了口气,和众人一起退避着为她让出一条道来。 滕玉走进来,看到孙少卿已经辨不出五官的脸庞,先是滞了一下,然后奔至他身旁蹲下,将封口的布条从他口中拽了出来。 “疼,阿妹,我疼。”孙少卿见了她,委屈更甚,眼泪流下来,在布满血迹的脸上冲刷出两道白痕。 滕玉见他哭,心里有如针扎,却强忍着没有在众人前外露,只捧着他的脸柔声道,“不怕,哥哥,我这就带你走。” 说罢立起身,看向身后跟着的一众随从,“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我大哥松绑。” 随从们闻言便朝孙少卿冲了过来,可刚准备从季家的家丁手中将木杠抢过来,却被季昌拦住了。 “公主这是想徇私?”季昌双臂张开拦在前面,一双昏黄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 “季大人,”滕玉转身直面他,轻轻一笑,“你今日见了本公主还未曾行礼。” 季昌一怔,忙将双臂放下,两手环拱在前,躬身冲滕玉行礼。可他刚一放下手,滕玉便将下巴朝身后的随从一摆,示意他们解下孙少卿。 “公主。”季昌见几人越过他将孙少卿从木杠上解开,怒目看向滕玉,“公主真的要......” “我今日就是要徇私。”她平视季昌的眼睛,淡道,“我会将我大哥带到王宫养伤,季大人若是觉得冤屈,来王宫找我便是。 撂下一句后,她便不再多言,扶起孙少卿走向自己的车架。上车前,她回头望了一直没有说话的孙起一眼,嘴唇翕动几下,却终是没有再对他吐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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