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申看着她,“你二哥也上过战场?” “一次,”滕玉抿唇,“后来,便再没有去过了。” “他受伤了?” 滕玉点头,后又摇了摇头,“身上的伤倒是不重,可是心伤难愈。那是他第一次经历战场厮杀,未免仓皇,竟然被敌军掳走。二哥被纪军关在猪圈中一天一夜,当大哥杀入敌营找到他时,他正被几个士兵压在地上舔食秽物。” “有如此不堪的经历在前,二哥后面就再未上过沙场。那段日子他很是消沉,总是一个人坐在杏池旁发呆。我怕他难过,常到杏池旁陪他,而那两条龙似乎也感知到了二哥的心思,总是倚靠在他的脚旁,长身在水下半潜着。” “那时还是两条龙?”阿申没来由问了一句。 滕玉“啊”了一声,疑道,“当时还未发生同类相食之事,阿申,你为何对这件事如此介意?” 阿申冲她一笑,“只是随口一问,”旋即又道,“滕玉,你陪孙起养伤的那段日子,他有没有提起过孙少卿?” “提倒是提过,他说,这场仗,大家只记得那个舍身救弟的少将军,却无人知道,他被殴打折磨,被逼着吃下猪槽中的秽物,也没有把军中的机密吐露。” “不过这话绝非是对大哥的怨憎,而是一句自讽,他说完便嘱咐我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大哥,以免他徒增烦恼。他还指着那两条龙说,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他和大哥虽不是同胞兄弟,但总有一日,他也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找到了吧?” 阿申这话令滕玉心头一跳,她强压下慌乱,锁眉道,“二哥在大哥受伤后,替他续写兵书,快要写完的时候,我父王到孙府亲阅,看完后,称二哥为不世之材,当即封他为左司马,让他训练车兵。这次豫章之战,二哥本是要自己出征的,不过义父觉他缺乏阅历,怕重蹈那纸上谈兵的覆辙,故命他留守闽都,想他先在练兵上累积经验,再赴沙场。” 说到这儿,滕玉深深吸了口气,顿了片刻后,才看向阿申,“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在疑他?” 阿申凝她一会儿,慢声道,“我没有证据。” “滕玉正色,“但你心里疑他,对不对?” 阿申摇头,但这个动作却没有否认的意思,“滕玉,你二哥和他养的龙,”他皱眉,认真地打磨后面要说的那句话,“我总觉得,他们两者之间的关系没有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 “什么意思?”滕玉咬着下唇,旋即又松开,急道,“二哥他也是偶尔在溪涧中看到了小龙,心生怜惜,收养了它们罢了。” 阿申冲她一笑,笑容中却不含任何一点情绪,“龙是灵物,怎么会如猫狗一般,谁人多喂了两顿饭,从此便跟定了谁。” 滕玉身子一抖,“你的意思是,二哥和龙的渊源远比我们看到的深得多?” 阿申低头看着船板上晃动的光斑,滞了片刻,方才轻声道,“我十一岁那年,父亲招待过一队从百濮之族过来的使者,我在他们随身的器皿中,发现了一块青铜盉盖。” “百濮到纪国几百公里,随身带着器皿也不奇怪呀。” “是不奇怪,怪的是那盖子上的图案,”他锁眉回忆着,“青铜盉盖上有十条龙食人的纹样造型,刻画得栩栩如生:外圈四条龙把人的双脚咬入口中,身躯、头还露在嘴外,盖钮附近六条已把人的头及部分身躯吞入肚内,露出一双腿脚叉在嘴外晃动。” 他眉心蹙得更紧,“这和我昨日见到龙食人那一幕很相似,当时季妫也被那蟠龙吞得只剩下一双脚,在龙须旁晃动着,全然没有反抗之力。” 滕玉强压中一股突然涌上胸口的恶寒,“你当时问过他们吗,这图案是什么意思?” 阿申的眼神在黑暗中无法对焦,“古时中原尚龙,更觉龙尚其德,时刻配天。我也曾见过墓室中的帛画,驾驭龙车,寓意着墓主乘龙升天,你们闵国也一向敬龙为神物。可这龙食人,我当时还是第一次见。所以那时便好奇问了百濮的族长,期翼他能为我解疑。” “他是怎么说的。” 阿申轻叹一口气,“他见我年幼,便随口敷衍了两句,说什么你们中原的龙是假的,而我们百濮的龙却是真的。后来我继续追究,他便什么都不讲了。” 第七十一章 祭龙 滕玉思忖片刻,喃喃道,“以前,闵国是没见过真龙的,也就是二哥来了之后......” 话未说完,船外的天色骤然一暗,扫下一蓬细针般的雨丝,在船顶聚起一阵沙沙声。紧接着,有号角声从城门处传来,悠远肃穆。 滕玉听到这声音,惶然起身,推开窗朝外瞧了眼天光后,“哎呀”一声,“竟然是这个时候了,今晚父王和哥哥要去山顶祭龙还愿,不见了我,又要啰嗦。” 说罢,便忙不迭地朝舱外走。阿申将她送至船下,她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把手中的灵犀递过去,深望了他一眼后,轻道,“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了?” 阿申但笑不语,只拱手相送,抬眼时,看到滕玉已经走到河堤上,背影轻盈,宛若柳枝。 *** 最高的那株水杉下,摆着一口青铜祭坛。祭坛上三根朱红色的燃香正吞云吐雾,熏透潮热的空气。祭坛两侧各有一面羊皮大鼓,被两名壮汉敲响后,其声响彻山谷箐野。 蜿蜒的山径已被观礼的百姓挤满,人群熙攘,嘈杂声沸腾起来,像潮水铿锵。 阿申踮脚朝高处望去,看到了滕玉站在闵王身后,垂眸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忽然,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格,微微一漾后,化成一泓秋水。 阿申被她盯得浑身舒坦,他爱她的这份大胆和热情,就像火光吸引了飞蛾,天空诱惑了风筝。可是忽然间,这份交流被一个人打断,公子越走到滕玉身旁,冲她耳语几句后,将她引到一处人少的地方。 阿申望着山顶暗自怅然,恰这时,水杉枝叶中挤出的最后一丝夕光黯淡下来,撤到山峰的最西侧,化成一条暗红色的长线。 身后风声骤起,吹得人群躁动不安,可喧杂声却随着闵王一又个抬手的动作,突然从高峰落下,化成一滩死寂。 头顶的云越聚越厚,颜色由暗灰逐渐加深,最后,化成一团墨黑,挂在水杉上面。云中依稀有团暗影,潜着不动,周身却折射出铅灰色的寒光。 “龙。”一个小孩子叫了一声,被旁边的人飞快地捂住了嘴巴。 可这声音似乎惊动了云层中的蟠龙,它优雅地盘旋,先露出苍劲的犄角和黄灯笼似的眼睛,紧接着,便蜿蜒而出,将一身银亮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天地间。 阿申并非第一次见它,可乍然看到那利爪长身,威仪棣棣,还是难免震恐。尤其,当它从云端直落而下,在人群上方梭巡,把云中的白气挥斥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更是令他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敬畏,双腿竟不听使唤地随着众人一起齐跪下来,匍匐在地,嗓子中发出自己听不懂的祈告声。 蟠龙在山径旋绕一圈后,来到了水杉下方,四爪钩住树干攀爬而上,登至杉木顶端,巨大的脑袋左右扭动,扯动须髯,朝人群观望。 羊皮鼓被敲得响彻云霄,各种祭物相继奉上,猪牛羊鹿一一俱全,而那银龙却不闻不问,只伏卧树梢,长尾盘卷着树干,俯视人群。 阿申被那双闪光的龙眼扫过,心头窜过一阵激颤,于是不敢再与巨龙对视,只侧脸问身旁的人,“它从来都不吃祭品的吗?” “不吃,但听说孙家二公子平日也是用这些喂它的,想来是早已吃腻了,可是咱们也不知道它究竟喜欢吃什么呀。” 正说着,前方传来闵王念诵祭文的声音,阿申于是又俯低了一点,静听着前面的动静。 月亮高升,闵王浑厚的声音在林木间回旋,中间夹杂着“咔嚓”异响,听上去像是树枝被风折动。阿申本没有将这声音放在心上,可是当脑子被繁复冗长的祭文催动得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却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 这声音,便是季妫死前听到的那个声音吧,它是藏在杏林深处,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发出来的,可惜直到死亡的那一刻,她都没有看清楚那人是谁。 阿申后背上的汗毛根根立起,他侧耳细听,眼睛在身前身后的树林中寻找着那个人。突然,他看见了一抹人影,他不像众人那般跪伏着,而是站在祭坛左侧的一处树荫下,抱着臂,静静盯视着盘伏在树梢上的银龙。 月光落下,将他的双眼染得发亮,他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于是阖上双目,将里内锋利的光芒藏起。 阿申倒吸了一口寒气,一掌紧攥,心中默念出他的名字:孙起。 孙起,他又念了一遍,刚准备重新跪伏下去,脸上忽然撞过来一股剧烈的腥风,吹落发冠,将他满头的青丝全数掀到后面。 阿申先是一怔,抬眼时,看到蟠龙竟然已经游弋到自己面前,龙头与他的脸相对,眼瞳中胀满了自己的影子。他嗅到了它吐息的味道,是浓重的泥腥味,可是,在想到它生吞人的那一幕场景时,这味道还是将他的双眼熏出了泪花。 “二哥。” 滕玉的声音在上面响起,她发现了蟠龙似是想对阿申不利,高声呼唤着孙起。然而哨声还未响,蟠龙却已经调转了身形,长尾在人群上方一摆,扫出一股疾风,身子飞旋而起,扎入云端。 阿申重重地喘息,身子哆嗦个不停,眼睛却看向滕玉,示意她放心。 他藏在宽袖里的手中,握着一支还在滴墨的紫毫。方才,他趁蟠龙靠近自己之时,将一滴墨汁挥入了它灼亮的鳞甲中。 *** 砚台中的浓墨又一次汇聚成一抔滚泉,翻腾半晌后,水面恢复平静,映出阿申的影子来。 他看着砚台,又抬头看了看窗外西落的月亮,轻声嘀咕了一句,“怎么还不来?” 像是听到他的召唤,窗户上忽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起身走过去,打开窗,看到一个墨点贴在窗棱上,扭动着试图从窗缝中挤进来。 阿申微微一笑,掏出紫毫将墨点蘸起,重新折返回桌旁,将紫毫的笔尖向砚台中一点。 第七十二章 以身饲龙 黑色的河面上漂着一只小船,随着涛影忽高忽低,离岸越来越远,终于,化成月亮下一个指尖般大小的黑点。 岸上的呜咽声渐渐落了,男孩站起身,看那些身着粗麻的人把最后一把纸钱撒入河面,接连离开后,悄然走到母亲身旁坐下,抱着膝,去看濮河上那个再也望不见的船影,轻声问道,“娘,人的最后一程就是这样的吗?” 方才,他亲眼看着一具包裹着白麻的尸身,被亲人装入独木舟窄小的船舱。几个人将小舟合力送入河面,推着它走至半腰深的地方,拍着船身哭念了几句话后,便用力将它推向濮河的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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