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他就注定了要一直拿来跟武承安比。从比出生时谁的哭声更大,到抓周时哪个抓得更好,再到学说话学走路哪个更早,谁最近又长高了些,哪个晚上睡觉听话不闹腾人。 长大一点,一起进了家塾又要比谁的功课好,谁读书作诗更有灵气。谁懂事谁听话谁更得老爷的喜欢,谁模样俊俏谁性子乖张,桩桩件件都能被府里的奴仆婆子们拿来比较。 小时候的武承定曾可怜过他的大哥,觉得自己能跑能跳他却大部分时候只能被奶嬷嬷抱着,或是被奴仆背着出门。 他的院子里也总飘散着又苦又涩的药味,自己五岁上就学会了骑马,他却一直等到十来岁了才能骑在马上慢悠悠地走一走。骑射师傅还要在一旁护着不敢让马跑快,生怕把人颠坏了。 但随着年纪增长,武承定的心里渐渐生出了越发强烈的好胜心,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与武承安之间还有嫡庶这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不管他身体如何强健,如何嘴甜哄得父亲开心,甚至一路抢先成亲生子,到最后他得到的还是远远不如武承安多。 只要这病秧子咳嗽几声,装出那一幅西子捧心的模样,原本动摇了心思的父亲就又会站到他那一边去。而唯一的理由只有一个,武承安才是父亲原配妻子生的孩子,自己不过是个妾生的儿子。 自诩比武承安处处要强的心和嫡庶有别的现实交织在一起,武承定几乎一直被裹挟其中。之前还能因为先成家生子得到一些好处维持的脆弱平衡,如今又被武承安亲手打破,他已经无法在他面前再保持虚假的谦逊与恭敬。 “大哥也别得意太早,老三还小性情也不定。别以为把他送进国子监里是什么好事,别没学出什么名堂来为你所用,就先闯了祸也未可知。” “二弟放心,国子监里有舅舅看着,想来出不了乱子。” 一听舅舅两个字,武承定脸上又难看了些。这次的事说到底就是谢家的人太心急,才会让武承安顺着这个由头促成了武承宪去国子监的事。 都是舅舅,一个是清流文臣,一个是藉着父荫回京还不知道以后做什么的,虽说起来都是为官的人家,这里面的差距还真不是一星半点。 在武承安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武承定只能气急败坏地离开,倒是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书生连连回头,一副还想要跟武承安搭话的样子。 “主子,二少爷这话什么意思,不会又想着弄什么么蛾子吧。” “不至于,老二嘴上厉害胆子不大,父亲已经把荫监的奏章呈上去了,出不了岔子。” 可有时候话不能说太满,武承安白天才说过武承定翻不出什么花来,晚饭吃了一半就有门房上的仆从一脸慌张的过来报信,说是武承宪在东城集市里惊了马,还踩伤了人,自己也跌破头被人送回来了。 “伤了人?伤的是什么人,重不重,怎么会惊了马。” 听了这事武承安第一反应就是事有蹊跷,不是他偏心自家人,但武承宪在骑射上的功夫一向很好,他又只是性子跳脱些并不是那种嚣张跋扈的纨绔子。 即便骑马出门也一向有分寸,怎么会突然在这个要进国子监读书的节骨眼上纵马伤人。要说这里面一点问题都没有,谁也不信。 饭吃不下去了,武承安和孟半烟起身往外走,初夏的夜里还有点凉,走到门口孟半烟又让丫鬟拿了件氅衣来给武承安披上,两人才一个往西院武承宪那里去,一个往正院孙娴心那里去。 方姨娘和武承宪的院子在西跨院最后面,也是最小的一个。武承安到的时候丫鬟们正进进出出的忙着,外间坐着正在开方子的大夫,上头坐着脸色铁青的武靖,屋里乱得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武承安一进里间,就先看见坐在床边无声啜泣的方姨娘。屋里一股浓厚的跌打酒的味道,床上半躺着的武承宪倒是精神还行。只是脑袋上包得严严实实裹得跟粽子一样,脸色也有些难看。 “伤得如何,过几日国子监那边有了回应,你还去不去得。” 武承安病得多了,见武承宪这会儿人还醒着又没伤着腿脚,心就安定下来大半。只怕这小子被吓破了胆不敢去上学,那就麻烦了。 “去得,怎么去不得。大哥你别操心我,我现在就去得。” 十五岁的男孩子正是要面子的时候,哪里听得这话,当即就要从床上蹦下来。不过到底是从马上摔下来,整个人到这会儿还有些晕乎,起身起到一半又摔回去,抱起摆在床角的痰盂吐起来。 确定武承宪没事,武承安出来陪着武靖坐下。不等当爹的开口,就先把这事定了个调,“爹,这事不对劲,得查。” 孟半烟其实并不太在意武家的其他人,才嫁过来不到两个月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担心焦急的情绪,也就今天白天刚得了方姨娘一套衣裳与手帕荷包,倒算得上几分面子情。 她到了正院见到孙娴心之后,第一句话也十分简洁明了,“母亲,这次的事父亲打算怎么办,查不查。” 孙娴心看着目光灼灼的儿媳,听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问题。这事家里众人都觉得跟谢姨娘和武承定脱不了干系,只是有人想查有人不愿意查罢了。 “我不是不想查,只是这到底是府里的事,真要查出个什么来,传出去怕是难听。” “这府里也就母亲忌惮这些个,做这事的人反而不怕这些呢。” 孟半烟就知道,这些大家族的当家奶奶们就是免不了遮家丑的本能。即便孙娴心跟谢姨娘之间已经势成水火,也还是如此。 “那这事还是要跟老爷说,让老爷去查?” “不着急,大爷已经去西院那边了,会说服老爷查一查这事的。” 孟半烟这会儿看着平静,但心里的火气已经被撩起来了。只要这事不是个意外,不管是谁私底下动了手脚,于她而言那就是明晃晃地跟自己叫板开战。她没有和稀泥的习惯,这次的事一定要有个结果。 武靖是户部侍郎,他结交的都是牌面上的人。武承定在闹市惊马伤人,这样的手段实在是有些太粗糙了些,就算要做也一定不可能是官吏动手。这样的事情要查,也只能从街面上开始查。 去年阿柒带着小拾小玖到了京城,就一直没把原本谋生的本事落下。即便京城大势力也多,但来了这么久阿柒也还是培养出了几个自己人,大事办不了这种小事用他们才正合适。 “儿媳这会子过来,是要母亲一个准话。只要母亲愿意查,最多两天,我这边就能有个进展。” 孙娴心闻言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才点点头道:“这事你细细的查,老爷那边我去说,不叫你为难。”
第60章 武承安因为体弱,很少表现出强势的一面。 现在突然主动提起武承宪纵马伤人的事要查,武靖面上忍不住流露一丝惊诧。“从什么地方开始查,为什么要查,怎么查。” “先查受伤的人,再仔细问问老三到底怎么惊的马。东城市集管得严,骑马的跟走路的向来各走两边,老三又不是刚学会骑马的生瓜蛋子,也从未有过仗势欺人的时候,怎么就突然惊了马还伤了人。” 武承安被连问了三句,心里有一丝忐忑却也欣喜。父亲没有一口否了自己的提议,那就代表这事在他看来也有不对劲的地方。 “受伤的据说是个地痞,管事去接老三回来的时候留了些银子给他,又派人把他先送回去了。他家里还有个老母亲,耳朵不好使,说了半天也没明白,只好明天再差人去一趟。” “马是怎么惊的老三也说不好,只说隐约听见一声响马就撂了蹄子。本来按他的骑术把马拉住也不难,可也不知道是谁把那地痞给推倒了,一下子滚到马前,这才弄了个人仰马翻。” 武靖为官算不得一等一的清廉,但胜在能干。做父亲算不得一碗水端平,也好在负责。儿子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就把人撒出去,把起码得情况给摸清楚了。 “既如此就更要查了,要是意外最好,要是有人故意为之也必要抓出来才好。三弟过几日就要进国子监读书,要是现在有传言说他纨绔跋扈纵马伤人,即便能进国子监在名声上也多少有妨碍。父亲,您说呢。” 为什么要查的理由武承安已然说明,甚至把自己怀疑是武承定和谢姨娘背后做手脚的话摆到明面上来。这让武靖有些难堪,却又不得不正视长子的诉求,明确表示自己会仔细查明白这事有没有内情。 西跨院分前后,谢姨娘和她生的几个孩子占了前头两个大院子,方姨娘和武承宪住在后面更小的一个院子里。 出了这么大的事,方姨娘的小院子里里外忙到快子时才安静下来,一墙之隔的谢姨娘院子却安静得反常。武承定倒是在武承宪刚送回来的时候过来看了一趟,但很快就被柳氏以僮奴发热做借口,给叫走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也没说一定这事就是有人有意为之,你爹都还没说什么,你倒先乱了阵脚。” “姨娘这话自己信吗?我前脚才在武承安跟前说了那话,后脚老三就摔了马,要不是我真没做这事,我自己也不信。” 在听说武承宪纵马伤人的那一瞬间,武承定是喜出望外的,但紧随其后的就是巨大的恐慌。 府里谁都知道自己不服武承宪得了去国子监的机会,他出了事坏了名声,不管自己能不能得好处,现在都成了□□里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 “那你说怎么办,要不你派人去你舅舅家问一问,万一……” “姨娘噤声!” 那天谢家人在府里讨了好大个没趣儿,出去时谢从钰嘴里就骂骂咧咧说了不少怪话,其中就有什么找个人弄他们一顿就老实了的疯话。 武承定当时只觉得自己这舅舅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是个没脑子草包,现在他却期盼着他要真是个草包就好了,千万别还是个蠢货,背着自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来。 “现在过去,岂不是不打自招。就算问清楚不是舅舅做的,难不成姨娘还能主动到爹跟前去分说解释,那成什么了。” 自从府里定下武承安和孟半烟的亲事,谢姨娘就觉得自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就连府里的奴仆婆子们对西院也不如以往慇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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