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不说明,徐夙隐也一目了然了。 他看着姬萦,露出无奈的微笑。苍白的手指轻轻擦拭过姬萦鼻尖和面颊上的面粉。 他的触摸让她一阵心跳加速。 她故作自然地说道:“明天就是冬至了,除了年糕,你还想吃什么吗?我吩咐厨房去做。” “有你做的年糕足以。” 待药汤半冷,姬萦催促着他喝下了那碗苦药,然后一同分吃了年糕。当两人的腮帮都被软糯的年糕给挤得鼓起来时,姬萦和徐夙隐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明天晚上……你要去逛灯会吗?”徐夙隐低声说。 “当然要去啊,我花钱办的,当然要去看看办的好不好。”姬萦风趣道。 你和谁一起去? 徐夙隐的疑问已经冲到了喉咙口,但他用力抿住嘴唇,将那句话吞回去了。 “你去吗?”姬萦看着他。 “……我不去。”他低下头,轻声咳着。 姬萦放下心来,笑道:“灯会年年有,也不差这一次两次。不过,我可是给节度府里的人放了一天假,让他们明日好有空去逛灯会。” 她陪着徐夙隐说了许久的话,直到发黄的夕阳染遍门窗,姬萦才端着托盘走出了房间。 姬萦走后,水叔忍不住走进了徐夙隐的卧房。他查看了盆中的炭火是否充足后,走到了床边,迟疑地看着床上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的徐夙隐。 “……公子,老仆有一事不明。” 水叔觑着徐夙隐神色,他并未开口说话,证明他已经猜到他想说什么,并且不想回答。可是事关公子终身大事,水叔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公子想和姑娘去逛灯会,为何不开口相邀?若是担心天气寒冷,身体生变,老仆会准备好手炉、暖车、厚氅毛帽,让公子没有后顾之忧。” 徐夙隐的眼神并没有从书卷上移开,过了半晌,他才轻声说道: “若是往年,你一定会劝我以身体为重,灯会可以下次再看。” 徐夙隐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和伤感。 水叔神色复杂,嘴唇短暂地张开了一瞬,却又马上闭上了,似乎是怕冒失的话语脱口而出。 “连你也觉得……我能看灯会的时候不多了。” 水叔脸色大变,脱口而出:“老仆不是这个意思,公子——” “……我比你们更早预料到这一天。”徐夙隐说,“早在坠落天坑的时候,我就该命绝当场,是姬萦将我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此后强撑数年,或许是老天爷也在给我时间报恩。” 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房间,烛光摇曳不定。 “……恩报完了,我也就没有什么不舍了。” 说谎。 “比起和我这个快死的人去逛灯会,我更希望姬萦能够和一个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的人,去欣赏那副美景。” 说谎。 他看向眼眶发红的水叔,轻声安慰道:“别为我伤心,水叔。时至今日,我已十分满足。” 除了说谎,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不想在自己走后留下悲伤,因而只能说出一个又一个的谎言。 哪怕在她端着托盘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内心像是一片正在烧焦的草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住她的手,请求她和自己一起去看明晚的灯会,可他依旧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他不能在自知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请求她留下来。 除了悲伤,他没有什么可以再给她了。 “公子——” “出去吧。”他闭上眼,轻声说,“我想休息一会。” 房间里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响起水叔离开的脚步声。 当房门重新掩上后,徐夙隐强撑虚弱的身体坐了起来,他把貂褐留在床上,转而披上了挂在衣桁上的大氅。 他走到燃着炭火的桌前,坐了下来,从抽屉里取出那一沓外观相似,都没有题名的写本。 他翻开还未写完的一本,继续提笔在上写下他对世界的见解。 他去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他都极尽详细地写了下来,只为了当他不在人世的时候,姬萦仍能从他留下的痕迹中,获得帮助。 他能够感觉到,藏在那张爽朗外表下不亚于徐籍的野心。他是大夏的臣民,是长在大夏的一部分,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没有讲过一个国家的子民,不必为一个国家的兴亡而奋斗。 不必活到必须在夏室与姬萦之中二择一的时刻,似乎是上天对他唯一的眷顾。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若有朝一日,天下能够一统,吾愿开张圣听,于经筵讲读,大臣奏对,反复问难,以求义理之当否与政事之得失,则圣学进而治道隆矣。” 他一边咳,一边写。 笔触坚定而有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所思所想,通过这种方式永远留在这世上。 “贪泉节度使沈敏恒、剑江节度使戚震已亡,然仍有残部,将军霍涛决事如流,应物如响,长吏宋安口若悬河,辩才无碍;” “南安节度使崔翔宽厚清慎,麾下有一名小吏,乃是幽州柳家后人,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 “瞿水节度使张趣、白阳节度使梅召南外君子内小人,非交心之辈。” 虽然写本仍未题名,亦未点名写给谁,但一字一句,俱是他对姬萦的肺腑之言。 夙院中的灯,直到三更才终于吹灭。 翌日是冬至,自太阳下山起便有盛大的灯会,从早起节度府就热闹不断,唯有夙院一片寂静。 当太阳落山后,徐夙隐服用了水叔送来的今日第三碗药汤,一如既往的苦涩难咽,甚至比以往更加。只因今日送来蜜饯的人不在,他吃完药后,蜜饯仍留在浅碟中。 水叔撤去药釜后,院外更是安静,唯有遥远的天边,时不时传来灯会上人们喜悦的喧嚣之声。 姬萦在做什么呢,是在书房处理公务,还是应了某人之约,去了冬至灯会? 他不禁放下笔,在眼前想象起了那副画面。 烛光在青釉三足灯中摇曳,光影交错在他昳丽消瘦的面庞上。徐夙隐垂下眼眸,掩住其中情绪,压抑的咳嗽声回荡在寂静的卧房中。 天色应该已经暗下来了。 但夙院里的夜色却始终没有笼罩下来。 徐夙隐从书桌前起身,带着不解走向窗前。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照耀在窗棂上的并非日落,而是窗外的烛光。他迟疑着伸出手,轻轻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摇曳的、温暖的、起伏不断的烛光,一齐映入他的眼帘。 琳琅满目的灯笼,挂满夙院的屋檐。长廊的楣子上,摆满盛开的兰花。美轮美奂的各式灯笼挂在上方,烛光在嫩黄的兰花上摇曳,跳跃。微凉的月光洒在四方的地上,宛如一层皎洁的银霜。 姬萦正踩在兰花中的一处空当里,努力地伸手向上,想要挂上一盏小老虎形状的灯笼,听闻开窗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回头,身体一下失去平衡,踩下了楣子。 徐夙隐本能地贴近窗口,双手长伸出窗棂,一把捞住了跌向墙边的姬萦。 隔着一面半墙,姬萦落入徐夙隐怀中。 她惊诧的面容,温热的体温,手中左右摇晃不停的小老虎灯笼,四四方方的庭院上洒下的凉凉月光,还有风中的兰花幽香,一切都使他难以抑制心中的澎湃。 “你……这是做什么?”他哑声道,微微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你去街上看灯会,难免受寒。我就把夙院布置了一下,能搬来的都搬来了。”姬萦的黑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一贯明锐的目光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以往这个时候,我们都在南征北战,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起逛个灯会,我不想错过。” 她退后一步,想从徐夙隐怀中撤出,但那双揽在她腰上的手,却一反常态地坚硬执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幻影般消失。 “你为什么……想和我逛灯会?”他怔怔道。 “我不止想和你逛灯会。”姬萦踌躇片刻,直视着他的眼睛,大方说道,“我有很多想和你一起做的事。”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徐夙隐的眼神黯淡下来,眼眸中原本燃起的亮光仿佛被一阵冷风吹得摇摇欲熄。 “……没关系。” 姬萦笑了起来。 那被她惧怕的未来,被他说出口后,她反而觉得内心一轻。 “我力气大,身体好,就算你走不动了,也能背着你看遍大江南北。”温暖的烛光照在姬萦脸上,她的笑容璀璨生辉,宛如炙阳,“至于能在一起多久,死生有命,谁也做不了主。” 徐夙隐难以置信地看着笑着的姬萦。 哪怕她的头脑并不记得那段回忆,但她的心一定还记得,她的骨血,她的灵魂还记得。 这熟悉的承诺,宛如十一年前蝶翼扇起的微风,在十一年后变成惊涛骇浪拍打在他的心上。 他眼眶酸涩,微微颤抖的睫毛如同受伤的蝴蝶翅膀。他的目光从姬萦映着自己的瞳孔慢慢下移,最终在某一个位置定住。 他缓之又缓地靠近那淡红的嘴唇。姬萦看着他挺直的鼻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下意识地仰头看他,那双泫然欲泣的眸子,让她失去了一切语言,只剩下难以言喻的心痛,像旷谷中回荡的巨响,冲撞在胸腔之中。 他的面孔越来越近,带着薄弱温度的呼吸扫在她的脸上,好似被蒲公英的种子先一遍吻过。 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炽热起来。 他一步一停,给了她太多后退的机会。 她都没退。 从他轻颤的眼睫中,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掉落,恰好落进她的眼中。 他的体温、他的悲观、他的矛盾和痛苦,都随着这滴泪,融进了姬萦的身体之中。 他的嘴唇终于落到了她的唇瓣上,也像蒲公英那般轻柔,带着旅途已经趋近结束的悲伤。她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让还未流出的泪水藏进了眼皮中。 两人的嘴唇反复触碰,在试探中深入、缠绵、追逐。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静止了。 她已经不在乎他心中是否把她当女人看待,又是否有一席之地了。哪怕他依然记挂着那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山野之女,哪怕他爱的另有其人。 只要他能继续活在她身边,只要他能获得他想要的幸福——就算给他幸福的人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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