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裴兄转告田节度,若有需要,我定当竭力相助。”应穆道, “我与范阳的史节度还算相熟,河朔同气连枝,若有什么变动,我也可出一份力。” 是委婉说明,他已经得了范阳节度使的支持吧。裴羁淡淡道:“我会转告。” 应穆点点头,忽地压低了声音:“昨日我奉诏入宫,不料圣人龙体不安,未能召见。” 仆从都已退出门外,厅中门窗半掩,只剩他们两个,裴羁抬眼,应穆向前微微倾着身子,神情晦涩:“圣人新近密召五龙山的道士赵友光入宫,正在炼制金丹,据说服食可以百病全消,延年益寿。” 裴羁心中一凛。他是说,太和帝龙体不适,是因为服食金丹?但他从不曾听说太和帝有服食丹药的癖好。“圣人从何处寻来的赵友光?” “赵友光在五龙山几次显出圣迹,当地报上来的。”应穆顿了顿,“但我听说,王钦或者与此事有关。” 他说的,不像是假的,他时常进入内闱,太和帝又信任他,的确有可能知道这些秘事。裴羁心下肃然,丹药短期内或者有用,一旦成瘾,丹毒必然发作,前面便有两位圣人因此宴驾,假如真是王钦,那么这丹药,必定有问题。王钦是要推相王上位,八岁幼主,自然比应穆这个城府极深的成年男子好掌控。 但,宦官专横,藩镇强权,天下局势已然风雨飘摇,若是太和帝再有什么不测,这天下,必是一场生灵涂炭的大乱。 “我位卑言轻,未必能有什么作为,裴兄深得圣人倚重,又得田节度以师礼待之,我愿相助裴兄。”应穆神色恳切,“裴兄,你我如今是一家人,便是为着七娘,我们也当同心协力,共同匡扶社稷。” 应穆盯着的是储位,这相助一说,只怕要颠倒过来才行。但是裴则。为着裴则,他万万不愿应穆立为储君,但此时的局势,又是一步也错不得。 应穆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正猜不透他所想时,忽听他道:“郡王言重了。” 应穆顿了顿,越发摸不着头脑,也只得笑了下:“备了些薄酒,裴兄别走了,一起喝一杯。” “家中还有些冗务,今日就不叨扰殿下了。”裴羁起身为礼,“裴羁告退。” 出得门来信马由缰,沉沉想着刚才应穆的话。 服食丹药的事须得尽快查清,赵友光与王钦的关系也得确认,着一年多远长安,消息到底是失于灵通,须得尽快在宫中布置起来才行。思绪纷纷乱乱,再抬头时,已经站在别院不远处。 他竟不知不觉,大白天里又过来了。 裴羁勒马站定,沉默着正要离开,突然看见高墙内飞起一朵素色云彩,轻盈盈的,直荡到云端。 再细看不是云,是苏樱。她在荡秋千。
第38章 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 苏樱随着秋千荡起之势,忽一下飞起在半空。 秋千架搭得高,她荡起来的幅度更高, 越过墙头, 越过乌桕树浓密的阴影, 看到长安城一排排鱼鳞似的灰色屋瓦, 南边一座高楼掩映在绿树荫中, 是不是小雁塔? 秋千在此时落下, 眼前又变成别院的四面高墙,一重重把守着的侍卫, 苏樱笑着吩咐:“再推得高些!” 侍婢上前推起, 苏樱穿着软鞋, 紧紧蹬住踏板, 随着秋千的去势再一次高高荡起。这下看清楚了,南边绿荫之中掩映着佛寺的蓝色琉璃瓦顶,边上塔尖高耸, 正是小雁塔,隐隐能看见四角飞檐下的梵铃, 随风仿佛还传来阵阵响声。 她的推测没有错, 这里是朱雀门附近。秋千又落下来,苏樱极力眺望着, 方才那匆匆一瞥并不足够看清楚雁塔与这里隔着几个坊, 只要再荡上去一次, 她就能数清楚相隔的坊门, 进而推算出这所别院的确切位置。 却在这时, 听见脚下冷冷一道声:“下来。” 裴羁来了。 苏樱垂目,看见裴羁绷紧的脸, 秋千一点点降落,他一动不动等在近前,苏樱忽地一笑:“哥哥。” 松开手,向着他直直倒下。 素白的裙裾被风荡着,像盛开的花,翻飞着从高处落下,裴羁心里突地一跳,在头脑尚未做出决断之前,身体已经急急向她扑出去,伸着手:“小心!” 咚,柔软的身体重重撞进怀里,带着自高处降落的力量,撞得他一连退出去几步,跌坐在地。自腰椎至尾椎跌得生疼,饶是如此,犹自紧紧将怀中人搂住,半分不曾伤到。她在笑,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纤手搂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哥哥会接住我的。” 裴羁看见她弯弯翘起的眼梢,带着笑,带着足以撼动他的力量,听见心脏重重落下,砰的一声响,此时此刻,在恼怒与后怕中,无比清晰的意识到,这个心魔,他恐怕,是破不开了。 慢慢将她搂抱的手臂拉开,起身,拂了拂衣上的灰尘。 苏樱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像无底的深潭,看不出一丝情绪,畏惧油然而生,可这时候决不能退缩,还要想法子哄住他才行。大着胆子上前,轻轻拉住他的手:“哥哥,我荡秋千玩呢,你怎么这会子来了?” 裴羁看她一眼,转过了脸:“今日当值的,自去领罚。” 声音不高,神色也只是寻常,仆从们却都畏惧得很,低着头一句也不敢讨饶,苏樱咬着唇,心里生出歉意,自定计之初,她便知道一旦事发必定会牵连到这些人,然而此时此境,却也没有别的办法。低声劝道:“他们也不敢不听我的,哥哥要罚的话,罚我吧。” 罚她?她很知道他如今,拿她没有什么法子。男女之情,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以为此生绝不会涉足于此,却没想到折在她手里,迟迟不能解脱。裴羁拉开她的手:“回房去。” “哥哥,”苏樱心里越来越怕,平日他生气时行动语气自然会带出来,今日却只是平静着,一丝表情也看不出来,这大约才是他真正动怒的模样吧,他会怎么惩罚她?连忙又缠上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错了么,她怎么会觉得错了,不过是懊恼被他发现。她又怎么可能再也不敢了。裴羁淡淡看着,唤过侍婢:“送娘子回房。” 侍婢上前请行,苏樱还想再说,他漆黑眸子向她一瞥,无形的威压让人一个激灵,也只得跟着离开。裴羁没有走,目光一一看过在场诸人,沉声吩咐:“叫回张用,即刻收拾行装。” 她处心积虑搭了这座秋千,为的是要窥探外面的情形,也要让外面的人看到她。方才别院附近已经有不少行人驻足窥探,毕竟这从天而降,翩若惊鸿的佳人,只要眼睛不瞎,都会发现是如何动人心魄的美景。 这别院,住不得了。 收拾行装?苏樱心中一凛,急急回头。他是要搬家,可如此一来,她种种筹划却不都是付诸流水?她好容易摸清这里的位置,好容易透露出行迹,又怎么能走?软软央求着:“哥哥,我想留……” 他并不看她,单手抬起,下压。 久居高位者自然流露的威压让苏樱立时闭了嘴,他不会听她的,这些时日数次交手,他虽然免不了受她影响,但亦是牢牢压制,从不给她翻身的机会,此时的情形,必然是心意已决,绝无更改的可能。 苏樱一阵灰心。种种谋划稍稍有些眉目,却是前功尽弃。她今日,太心急了。 低着头慢慢往内院走着,大门处突然有动静,紧跟着裴则的声音响了起来:“开门,让我进去!” 苏樱一怔,回头,裴羁面沉如水,大步流星地往门前走去。 怎么是,裴则?苏樱不动声色放慢步子,磨蹭着,只是不肯回房,听见大门开了又关,裴则带着哭腔的声音:“阿兄,真的是你!” 她怎么,不叫哥哥了。思绪飘忽着,想起那个傍晚裴羁抓着她,命令的口吻,叫哥哥。苏樱脸上一红。他要她这么叫他,那么裴则,必然就不能再这么叫了。 咚咚的脚步声,紧跟着裙角一闪,裴则冲了进来。 经年不见,她容貌脱去了稚气,俨然长成了明丽的少女,只是此时脸上挂着泪痕,气息咻咻,像一只暴怒的小兽:“苏樱,你们母女俩找不着别人,只盯着裴家的男人是吗?” 苏樱怔了怔,心中油然生出愤怒和屈辱,不远处裴羁正匆匆赶来,为着今后计议,她此时不能与他翻脸,便只是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裴则也没说话。惊怒到了极点,呼吸起伏着,狠狠咬着牙。今日一早她就看见了裴羁咽喉处的咬痕和手上的抓痕,根本藏不住,连裴道纯都问了句是怎么回事,裴羁没有回应,但她知道,是苏樱。 叶儿跑了,也许是因为知道了这事,裴羁一天一天不回家,回来时就带着香气和伤痕,他跟苏樱在一起。只能是这个解释,但又不肯相信这个解释,早上裴羁去郡王府时她也悄悄跟着去了,到了又不敢进门,躲在外面远远望着,矛盾犹豫到了极点。 这一切,远远超出了她能解决的范围,可她又不知道该求助于谁。裴道纯是不行的,经过崔瑾的事,她再不会相信裴道纯,况且这几年一直都是裴羁与她相依为命,她也绝不可能把这个把柄交给裴道纯,让他有机会压制裴羁。母亲也不行,母亲已经有了新家,或许将来还会有新的儿女,虽然母亲待她跟从前没什么两样,但总归还是不一样了。 除了应穆,她竟无人可以商量,可求助于应穆,又要暴露裴羁的私隐。她总还抱着一丝希望,盼着一切都是她弄错了,裴羁跟苏樱根本没有关系。 直到裴羁从郡王府出来,她远远跟着,他绕了几圈走得不见踪影,她到处找不到,正焦急时一抬头,看见远处院墙内高高飞起的秋千,秋千上的苏樱,院墙外正催马奔去的裴羁。 他们竟然真的,在一起。裴则失望着,愤怒着,找不到出口,将一切怒火对准苏樱:“你走,滚开!休要再缠着我阿兄!” 愤怒与屈辱的感觉此时已经不像方才那么难忍,说到底,裴则只不过是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少女,她当初不也很是羡慕裴则能有这般幸运吗?苏樱淡淡道:“假如能走,我岂肯困在此地。” “什么?”裴则瞪着泪汪汪一双眼,“谁困你了?” “裴则!”身后裴羁疾步追来,“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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