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为了窦晏平吧,当初去剑南是他定计,如今窦晏平不顾生死硬闯到梓州,大约是南川郡主得到消息坐不住了,着急催他过去商议。 裴羁吩咐道:“去取件衣服过来。” 身上这件被她撕破,没法再穿,他现在,又不想回去面对裴则。 张用偷偷瞄了眼他半敞的领口,快马离开:“是。” 裴羁慢慢向遂王府方向走去。此时此刻,裴则必定还在愤怒伤心吧,他眼下心绪不佳,亦不想面对,那就不如缓两天再说。 裴府。 “七娘,”裴道纯在外面敲着门,“翟衣送来了,你要不要现在试试?” 裴则慌忙擦了泪,自己也知道眼睛哭得肿着不好见人,隔着门道:“知道了,让他们待会儿送过来。” 裴道听见她嘶哑的声音,怔了怔:“七娘,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裴则这时候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你忙去吧,待会儿我自己试。” 门开了,裴道纯一脸担忧地走进来,裴则急急转开脸,他已经看见了,惊讶着问道:“怎么哭成这样?是谁惹你伤心?” “没谁。”裴则一阵气苦,转着脸怎么都不肯回头。要不是他把崔瑾弄进来,如何会有今天的事!她一直都在心里恨他,还有些淡淡的鄙薄,可谁能想到,她最敬爱的兄长,父母离散后她最强大的支撑,竟然犯了跟他一样的错!极力压抑着哽咽,“父亲出去吧,我头疼,要睡了。” 裴道纯踟躇着,心里明白她必是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只是不愿意告诉他罢了。从崔瑾那事之后,他们父女就十分疏远冷淡。想要安慰,又知道裴则不会愿意他来安慰,叹口气道:“若是有心事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不愿同我说的话,就跟你哥哥说。” “谁要跟他说!”裴则一下子激怒,“我再也不要见他了!” 裴道纯愕然,他们兄妹一向最亲密,她怎么会是这个反应?难道是裴羁惹她生气?唤着她的乳名:“满儿,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阿耶,若是你哥哥做得不对,阿耶让他给你认错。” 裴则几乎要哭出声,强忍回去,站起身:“我要去找母亲。” 她快步出门,裴道纯跟在后面又唤了声满儿,她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车子驶出裴府大门,裴则忍着泪,在眼睛周围细细又敷了几层脂粉,对着靶镜看看不那么明显了,深吸一口气,整了整头发。 回想活了一十五年,最大的挫折便是父母离异,但那时总还有裴羁,既是兄长又像父亲,安慰她陪伴她,她以为此生总算还有一件幸事,谁知现在竟是裴羁!被最亲近的人自背后捅了一刀,血淋淋的,苦痛怎么也止不住。 车子在韦府门内停住,侍婢搀扶着下来,裴则抬头,迎面正好韦绛走过来,看见时和颜悦色唤了声:“七娘来了。” 裴则一阵尴尬,低头福了一福:“给伯父请安。” 韦绛也知道她尴尬,点点头:“你母亲在后面,去吧。” 裴则又福了一福,慢慢向杜若仪的院子走去,还没到门口就看见韦绛与早逝发妻的两个女儿一前一后也往这边来,看见她时笑着叫了声:“七娘姐姐怎么来了?” 怎么来了。她的母亲,她眼下来见,却像是做客一般。裴则含笑招呼了,道:“我来看看母亲。” 看看母亲,她并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母亲,若是知道裴羁的背叛,一定会伤透母亲的心。她也不想让裴羁背负骂名,总还有机会,也许裴羁想通了,自己就赶苏樱走了呢。 她只是想见见母亲,从母亲这里,得到一点慰藉。 跟着韦家女郎进了门,杜若仪在平日里办事的小厅里坐着对账目,看见她时有些惊讶:“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看母亲。”裴则挨着她坐下。 杜若仪近来既要主持韦家的事,又要给她操办婚事,千头万绪忙碌至极,并没有发现她的异样,随口道:“你跟你两个妹妹玩吧,等我把手头的事情弄完。” 裴则安静地等着,家塾里来了管事,上报几个儿郎的用度账目,裁缝来了,给韦家女郎量体,做参加她大婚宴席的新衣,忙忙碌碌人竟一直不曾断过,裴则沉默地看着,母亲还是从前的母亲,但又不是了,她到此时满腹心事,竟然无处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起身道:“母亲,儿告退了。” 杜若仪从忙碌中抬头,她身影一晃走出了小厅,杜若仪这时候觉得有些不对,皱眉问边上的人:“小娘子是不是有些不快?” 裴则飞快地出了韦家,车子起行,侍婢来问去哪里,裴则说不出,便吩咐沿着大街往回走,车轮声辘辘地响在耳边,裴则垂着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想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想,直到车子突然停住,应穆从马背上俯身,隔着窗唤她:“七娘。” 裴则怔怔抬头,还没开口,喉咙先哽住了:“九郎。” “我刚从遂王府回来,老远看着像是你的车子,”应穆打量着她,皱起眉头,“怎么眼睛肿成这样,你哭了?” 急急下马,推开车门一低身进来:“怎么了?” 温暖干净的男人气息充满了车厢,那么让人安心,裴则压抑着声音,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应穆轻轻拍着她,没有追问,只是帮她擦泪,间或低声安慰一两句。 裴则哭得头晕脑胀,泪水将他胸前衣服打湿了一大片,许久,抬起头来:“九郎。” 应穆嗯了一声,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不哭了,有我在。” 裴则被这一句话惹得再又掉下泪来,所有的,她曾经以为最亲近的人全都变了,唯有应穆对她如初见时一样,从不曾变过。紧紧偎依在他怀里:“九郎,我哥哥他,他……” 遂王府。 南川郡主又急又怕,急急向裴羁说道:“听闻剑南兵已经围了梓州,只要杀尽牙兵,晏平他一个人死拦着不肯,他真是不要命了!你快些写信叫他回来,此事是你提起来的,他一向最听你的……” “你先让无羁说说看,”应璘听她情急之下分明是要把窦晏平去剑南的责任推到裴羁头上,心里暗叫糊涂,连忙打断,“无羁,以你的意思,眼下如何最为妥当?” 裴羁欠身道:“以晚辈之见,不如先运送一笔钱粮到梓州,安抚住牙兵。” 他是昨日收到的消息,窦晏平连日来代表三千牙兵与李璠谈判,只是此时援军已到,李璠占尽上风,便一口咬死只肯留下三百人,其他人立刻解散,牙兵为此鼓噪不满,窦晏平极力安抚也难以维持,变乱一触即发。 “钱粮都不是问题,但晏平得立刻回来。”南川郡主此时后悔到了极点,当初说好了将窦晏平留在锦城,此行不过是走个过场,早知道窦晏平竟然傻到真的冲去了梓州乱军之中,那么她宁可与苏樱继续纠缠,也绝不会同意他去剑南,“你快些写信给他。” 这信,他不会写。当初送窦晏平过去,他就没打算再让他回来。裴羁抬眉:“郡主是想要他安稳待在长安,一生庸庸碌碌,还是想要他施展胸中抱负,承继窦节度的英名?” “我只要他平安在我膝下。”南川郡主断然道。 应璘跟她的想法不同:“你是说,让晏平留在剑南?” “晏平并非池中之物,三千精兵,亦足以成就一方诸侯。”裴羁道,“李璠目光短浅,不足成事,晏平若能得大王和郡主支持,撑过这段时日,就能在剑南站稳脚跟,将来必定会有一番成就。” “不行,”南川郡主哪里放得下心?“万一打起来了怎么办?刀枪无眼,他从来不曾上过阵。” “打不起来。”裴羁淡淡道,“李璠根基未稳,剑南兵并非都跟他一条心。” 窦玄麾下最精锐的牙兵,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功业,与剑南各军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李璠刚到剑南不久,连麾下的兵将还不曾认全,眼下看起来气势汹汹,都只为了跟牙兵谈条件,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罢了。 况且李璠若是真的想打,当初就不会听从他的建议,请窦晏平过去调停了。 “真的?”南川郡主半信半疑。 “晏平这个年纪也该出去闯闯了,一味留在禁军能有什么出息?”应璘看向南川郡主,“无羁说的很有道理,晏平也是个能成事的孩子,你不要过于忧心了。” 南川郡主踌躇着:“那,现在怎么办?” “尽快送钱粮过去,晏平现在都是口头许诺,牙兵拿到钱粮,人心才能稳定,晏平才能站稳脚跟。”裴羁道,“牙兵不打,李璠自然也不会打,将来兵乱平定,以晏平的功劳必然不失州郡,从此就别是一番气象了。” 南川郡主还在犹豫,应璘先已拍板:“好,那就这么办。” 裴羁从袖中取出一张单子:“晚辈大略估算了所需钱粮和运送的路线,供大王参考。” 他竟早有准备,连剑南的情况都摸得清?应璘不由得想起方才应穆来时说的话,伸手接过,起身道:“你跟我来,这单子我得细问问你。” 裴羁跟着他来到书房,应璘屏退下人,关上了门:“田昱对立储之事,是何意见?” 裴羁顿了顿。 敦义坊。 天完全黑下去了,小院笼罩在合欢树巨大的阴影里,安静得像座坟墓,苏樱独自坐在窗下,没有点灯,在黑暗中望着外面更大的黑暗。 这半天里仆从听从裴羁的命令死死看着,她连半步也不曾出得这个房门,先前在别院觉得是被困住了,如今到了这里,才发现真正的困境,更是超出想象。 在漆黑中望着天井上方巴掌大的天空。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去想裴羁今晚会不会过来了,图穷匕见,他们两个人的意图都已经清楚表明,以后就连做戏也再没有必要了。若是他来,做完那件事,她走,他不来,那就等他来。 唯一庆幸的是诸般努力之下,叶儿终于逃出去了。从裴羁的语气来看,他应当还没有抓到叶儿,那么叶儿如今在哪里,会不会是去剑南找窦晏平? 但愿不是。裴羁必定在路上布下了天罗地网。 心里突然涌起柔情。窦晏平,这个不敢再想的美梦,他现在,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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