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清理了身体,穿好衣服挽了发,打开房门。 外间守着侍婢,再外面是侍从。乍然看见天光,一阵羞耻不适,苏樱紧紧握着酒壶:“郎君说今天则娘子大喜的日子,让大家都吃杯喜酒。” 卧房门半开着,露出书案前的裴羁,他垂头倚着凭几,似是累了,低着眼一句话也不曾说。 也是累了,方才里面暧昧的动静,他们影影绰绰,也都听见了。众人低着头不敢再看,应了一声:“是。” 苏樱执壶,亲自斟满一杯酒,递给带队的侍从。 有裴羁在,有苏樱亲手斟酒,侍从并没有怀疑,接过来一饮而尽。 跟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侍婢也都喝了,一满壶梨花春,涓滴不剩。 苏樱走回卧房关了门,取了针线地将扯落的扣子缝好,又将头发梳成男子发髻,摘了裴羁的发冠,稳稳戴好。 推开门,外面已经睡倒了一片,廊下值守的也是,还有前门后院的看守,鼾声此起彼伏,裴则的药,很好用。 苏樱回头,书案前裴羁沉沉睡着,衣衫不知什么时候滑落,袒露着胸膛,睡梦中紧皱的眉头,刀削斧凿般峻拔的轮廓。 恨意油然而生,刷一声,苏樱拔出侍卫腰间环首刀。 有一刹那极想做点什么,到最后终还是抛下了刀。犯不上脏了自己的手,况且终归是裴则给了她那包药。就当被狗咬了吧,她好好一个人,做什么要跟疯狗计较。 只是恶劣的情绪怎么也难消解,从钱袋里翻出一文钱扔在裴羁旁边,提笔蘸墨,在他胳膊上重重写下四个大字:度夜之资。 一文钱,买他一夜,看他生涩的动作,莽撞的急切,也许是他第一次吧,毕竟在裴家时,他房里的确没有女人。名满天下的君子裴羁,长安高门士族中最杰出的子弟,一文钱两次,她也算不得吃亏。 出来反锁了房门,脂粉都被裴羁收走,便从灶膛里弄了些煤灰把脸涂得灰黑,对镜一看,分明成了一个黑瘦男人,苏樱拣了侍卫一顶斗笠戴上,从马厩里挑一匹马,打开门,将剩下的马匹全部放出去。 骏马乍得自由,狂奔着冲向大街,卷起半天烟尘滚滚,满街都是长嘶悲鸣之声,早起的行人惊诧着躲在道边,全神贯注看着议论着,苏樱趁机从侧门打马奔出,向着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快些,再快些!加上一鞭,向着坊门飞也似地跑去。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头顶是越升越高的朝阳,金红的光辉撒遍长街,走了,自由了。 鱼入大海,鸟归山林,从今往后,她与裴羁,死生不复相见。 远处钟楼上,应穆凭栏眺望,目送她奔出敦义坊,奔向城西门,侍卫低声请示:“要处理吗?” 应穆沉吟许久,摇了摇头。 裴羁在乱梦中。 黄昏日暮,婚车进门,厚厚的红毡一路铺向新婚夫妇度夜的青庐,庭燎熊熊的火光照亮半边昏黄的天幕。这是成婚的大喜日子,但,不是裴则,是他。 到这时候模糊意识到是梦,思绪飘在虚无里,看着梦里的自己一步步走进青庐,走近内里团扇遮面,安静等待他的新婚妻子。 这样荒唐的梦,他从不曾做过。裴羁期待着,说不出在期待什么,目光紧紧追随梦中的自己。近了,更近了,他在笑,在念着什么,是却扇诗吧,新郎求新妇放下团扇相见的诗,喜烛的光飘摇着,新妇纤纤素手握着团扇柄,慢慢向下撤开。 裴羁屏着呼吸,在震惊与期待中,看见一张刻骨铭心的脸。 苏樱。 梦中他娶的妻子,是她。 远处隐隐传来急促的敲打声,裴羁猛然醒来。 在恍惚中伸手去摸苏樱,扑了空,身边并没有人,头脑里昏沉沉的,撑着凭几起身,当,一枚铜钱应声从身上掉落,余光瞥见胳膊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度夜之资。 她的笔迹。 昏沉的头脑一点点清醒,睡着前的情形飞快地涌进脑海中。她摇荡的长发,柔软的身体,他极致的欢愉,疯狂的索求。她在哪里? 咣,房门撞开,他留在裴府的侍从急急闯进来:“郎君……” 声音戛然而止,裴羁沉着脸,看见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胳膊上的字,屋里遍地的狼藉。侍从们尴尬着转过身不敢再看,裴羁拾起地上的胡乱往身上一套,大步流星走出去。 外面全都是睡倒的仆从,没有她,她在哪里? “郎君,”侍从大着胆子跟在后面提醒,“时辰不早了,府中到处找不到你主持,则娘子急坏了,阿郎让郎君尽快回去。” 裴羁走出卧房,连排四间屋,飞快地走了一遍,她不在,她去了哪里? “郎君,现在已经是辰时……”侍从还跟在后面。 “闭嘴!”裴羁忽地暴怒。 周遭顿时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提醒。裴羁快步走过中庭,走过后院,厨房也找了,最后来到马厩。 所有马匹都不见了。苏樱干的。 这一院子睡倒的人,放跑的马,反锁的门。他身上的字,那一文钱,他突如其来的昏睡。苏樱,都是她干的。 她与他做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事,骗他喝下那壶酒,跑了。 裴羁定定站着,头脑中一片空白,又像有无数声音一齐嘈杂着呐喊,分辨不出来,让人头疼欲裂。 侍从守在边上,以为他不会动,他突然动了,抓过马一跃而上,狂奔着冲出大门。 “郎君,”侍从连忙跟上,“阿郎让郎君尽快回府!” 裴羁什么也听不见,一双眼沉沉望着前方,加上一鞭,继续飞奔。 她跑了,去剑南?还是像上次一样,想要去西边?她竟敢! 心里似有烈火灼烧。那个无情的,凉薄的女人,有谁会在那个时候算计对方?甚至他还在她里啊面,她还在他膝上摇荡,耳尖上不曾褪去的红晕。 此生从不曾有过的羞辱,从不曾有过的挫败,从不曾有过的欢愉,全部都来自于她。裴羁沉沉吐着气。她休想逃脱,天涯海角,他也会抓她回来,他会造一座最牢固的囚笼,牢牢锁住,让她这辈子再无有半点机会,逃离他半步。 出坊门,上纵道,太阳光亮得刺眼,斜刺里突然穿出来一辆车,正正横在眼前,裴则的车子。 “阿兄。”车门开了,裴则端坐其中,抬头看他。 裴羁看见她深青的翟衣,琳琅耀眼的凤冠,她已经大妆完毕,脸上带着他不很熟悉的沉着和冷静,定定看着他。裴羁急急勒马,裴则抬头:“我大婚之日,阿兄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去抓她回来。裴羁死死控住缰绳,深吸一口气:“你先回去,我马上就回。” “马上是多久?”裴则平静着神色,“眼下已过辰时,宾客盈门,家中却无人照应,你唯一的妹妹即将出嫁,你却中途离开,还不准备回去,阿兄,我从不曾想到,我出嫁之时,会是这种情形。” 裴羁看见她高高扬起的头颅,此时是不能哭的,妆面会花掉,所以她只是极力睁大着眼睛,脂粉涂得厚重,也看不出眼圈是否是红的。让他突然之间,全不知道该说什么,长久的沉默后,松开紧握的缰绳:“我跟你回去。” 回去,她算好了,今天裴则大婚,他便是再不甘再愤怒,也不能抛下这边的一切冲出去找她。她都算好了,她一向工于心计,这一次,终于要得手了。 可他怎么能让她得手。“来人!” 侍从连忙赶上,裴羁厉声吩咐:“所有人手全部出去,追查苏娘子的下落,快!” 侍从飞跑着走了,裴羁抬眼,望见空荡荡的大街,凌乱杂沓的马蹄印。她把所有马都放走,既是让他们失了脚力,也掩盖住她真正去的方向。长安城那么大,外面的世界更大,他连她从哪个方向出城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更何况此时他不能脱身,平素得用的张用、吴藏几个也都不在,群龙无首,指望几个侍从,又怎么能找得到她? 裴则的车子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裴羁沉默地跟在车旁,最初震惊和激怒过后,一点点回味出其中的关联。 她必然是下药,药在酒里。这些天再没有别人去过,除了裴则。药是裴则给她的。裴则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要阻止他找人。 在沉默中回头看向裴则,她端然危坐,乌沉沉一双眼平静地望着前方。让他突然意识到,在他无暇顾及的时候,裴则好像,长大了许多。 穿过横街、纵街,穿过无数个坊市,裴府门前净水泼地,白沙铺道,一阵阵鼓乐吹奏声从门内传来,在梦里,那个荒唐的,关于娶她的梦里,可曾有鼓乐声?他记不得了。 车子从后门悄悄驶进,裴则由侍婢簇拥着,快步走去内院接受女眷的庆贺,裴羁整整衣冠,自往大门前迎侯男宾,绯衣下摆有凌乱的折痕,是那片刻欢愉留下的痕迹,他这一生,大约再不可能忘掉今日的一切了吧。 一次之后,放她离开。当初他是如何自负,竟以为自己真的能够了结。 自晨至暮,宾客盈门,忙忙碌碌不曾得半刻休息,残阳染红天边时,裴则的婚车出门,裴羁乘马跟在车边,兄长送亲。 仪仗数十,在前开道,张用、吴藏几个都在其中,今日的一切,根本就是一个局。她柔声在他耳边唤着哥哥时,就已经想好了要给予他怎么的羞辱和挫败。 可这婚车,怎么看起来跟梦里她乘的婚车,那么像。 郡王府门前灯火通明,歌舞欢笑声响彻云霄,应穆在门前亲自相迎,裴羁下马,从车中扶出裴则。 微凉的手交在他手中,团扇遮蔽下看不见裴则的脸,裴羁握紧了,在乐声的间隙里,语声清晰:“若有事,随时可以回家。” 裴则手一抖,抬头,对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他不准备追究。她随时可以回家,他永远都是她最可依赖的兄长,无论这些年里,他们各自变成了什么模样。 裴则哽着嗓子,迈过门槛。裴羁松开了她的手,随即是应穆握住了。 从此,她不再是裴家娇女,从此将为人妇,开始一段全然陌生的,未知的人生。裴则深吸一口气,在礼官的高唱声中,随着应穆一步步向前走去。 裴羁跟在身后,红毡铺地,青庐安静地守在庭院一角,庭燎熊熊的火光照亮半边天空。一切,都跟梦里一模一样,那个他娶她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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