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梦。却为什么,连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楚深刻。 欢呼声,笑语声,歌舞声,一切喜庆与热闹的声响中,独有一个宦官打扮的人越过人群,径直向应穆走去,离得近,裴羁听见宦官独有的尖细声音:“殿下,储位已定,是相王。” 火光飘摇,照出应穆略微凝滞的笑容,随即他恢复了正常,点点头握着裴则的手,迈步走进青庐。 却扇诗随即在庐内响起,裴羁默默望着。梦里他念给她的却扇诗,是什么? 风吹袍袖,寂寂无声。有内官来请入席,裴羁沉默着,逆着欢声笑语的宾客,逆着鲜花着锦的喜庆,独自走进府门外沉沉的暗夜。 他会找到她,天涯海角,他会抓她回来。 这件事,他不说了结,她休想了结。
第42章 三天后, 崤山古道。 山中阴晴多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陡然间一阵疾风, 跟着哗啦啦下起雨来, 赶路的人们猝不及防, 纷纷挤到道边一座山神庙里躲雨, 指望着过一会儿雨小了好继续赶路, 哪知道噼里啪啦, 竟是小半个时辰也没停,人们闲坐无事, 你一句我一句聊了起来: “这雨下得好呀, 旱了一个多月, 这场雨下透了, 庄稼就有指望了。” “你不知道,昨儿我还跟着去龙王庙求雨了,结果昨儿没下今儿下, 以我看啊,准是龙王昨儿不在家, 今儿回来了!” “是说山下那个龙王庙吧?我也听说了, 那龙王灵验得很!” 一时间全都开始赞叹龙王显灵,又有个戴着儒巾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男人摇头叹道:“非也非也, 天象实与朝廷气象一脉相关, 朝廷有大事, 天象自然顺应, 朝廷有喜事, 则天降喜雨,正所谓盛世之兆, 此都是玄妙之术,非尔等所能尽知者也。” 他文绉绉的说了一大套众人虽然听不大懂,但朝廷有喜事这句还是懂的,立刻追问起来:“朝廷有什么喜事?” 那人慢条斯理整了整衣服:“喜事有三。” 向着长安方向一拱手:“其一,储位已定,相王殿下入主东宫。” 角落里,苏樱面向墙壁坐着,稍稍回过一点头。 离开长安虽然只有三天,却像是把过去的一切全都割舍,此刻突然听见长安的消息,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立储一事她也曾听说过,都道应穆极得太和帝青眼,储位十有八九是他的,没想到如今居然归了相王。不由得想起裴则,她新婚之中听见这个消息,是喜是忧呢? “其二,圣人新近得了一位赵友光真人,此人能伏虎擒龙,又善长生不老之术,圣人得他神力相助,龙体愈发康健,精神百倍,实乃我朝天大之喜啊!” 百姓们最爱听的便是内闱秘事,况且又涉及鬼神,越发兴奋起来,纷纷赞道:“真是活神仙啊!世上竟有这样的高人!” 那书生又道:“这第三件么,前阵子剑南兵乱,最精锐的牙兵不服节度使李璠管束,两家火并几场,死伤无数,眼看就要刀兵四起,生灵涂炭,千钧一发之时,先剑南节度使窦玄的儿子窦晏平——此人可是大有来头,乃是遂王殿下的外孙,南川郡主唯一的嫡亲儿子,这窦晏平虽然只有一十六岁,但有勇有谋,他只身深入剑南,为的是要收服三千牙兵,消弭这场血光……” 书生滔滔不绝地说起窦晏平入川后的诸多事迹,什么深夜现身梓州,于两军阵前孤身闯阵,什么向死去的牙将一拜,化解牙兵的怨气,又是什么散尽家财,筹措钱粮安抚老弱残兵,故事既精彩,腔调又是抑扬顿挫,简直比寺庙里法师们的俗讲还好听,听得众人连声叫好,纷纷鼓掌起来,一片热闹议论声中,苏樱沉默地坐着。 她再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窦晏平的名字。 一刹那间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眼梢发着热,一下一下,长长吐着气。窦晏平一切平安,这样就好,纵然他们再没有可能在一起,但她总是盼着他平安的。 “……如今兵乱平定,川蜀百姓得享太平,周边那些宵小见剑南上下一心,也再不敢起觊觎之念,消息传来,朝野上下无不赞叹,连圣人也亲口夸赞窦晏平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又乃父之风,百官奏请封赏,圣人金口玉言,亲封他为资州刺史,镇守边陲,我朝有此少年英才,实乃朝廷之幸,万民之幸也!” 一片欢呼鼓掌声中,这段长长的说话终于结束,众人赞美着感慨着,又有追问剑南情形的,苏樱低着头,轻轻擦了擦湿湿的眼梢。 都结束了,既然决定割舍,那就再不要去想,专心走好今后的路。 此时大雨渐渐停住,人们拱手作别,三三两两继续赶路,那书生出来庙门,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问:“郎君可是从长安过来的?” 声音柔婉十分动听,回头看时却是个黄瘦带着病容的女子,旁边跟着辆驴车,又有个赶车的老头,书生摸不透是什么来历,点点头道:“不错,我乃长安人士。” “难怪风度翩翩,谈吐不凡。”女子福身行了一礼,“妾生平最是敬仰读书人,郎君学识渊博,一席话说得妾如醍醐灌顶,真乃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郎君有如此见闻,连这些内闱之事也都清楚明白,必定出身极为高贵吧?” 一番话说得书生心里极是熨帖,又见她虽然相貌平平,但行礼时风姿楚楚,颇有世家风范,态度不觉又随和了几分:“不错,我乃弘农杨氏子弟,家兄先前供职于相王府,如今已是太子殿下的东宫僚属,是以这些内闱之事,我多少知道一些。” “妾果然不曾看错郎君。”女子笑了下,放低了声音,“妾听说最开始也曾考虑过建安郡王……看来是不及相王殿下了。妾还听说建安郡王新近大婚,王妃出身十分高贵,父兄也都很有名望,不知是不是真的?” 一笑之时,平淡的容貌竟像是突然揭去了遮蔽,刹那间耀眼夺目。书生怔了下,定睛再看,她已经不笑了,依旧还是先前那个黄瘦平凡的女子。书生疑惑着,上下打量着她:“想不到你一个女子,居然知道这么多。不错,郡王妃出自冼马裴氏,王妃的父亲倒也罢了,名声有些不大好,但王妃的兄长却是鼎鼎有名,乃是十六岁进士及第,未及弱冠已着绯衣的裴羁,如今他在魏博节度使帐下,听说也十分得意。”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纵然是她诱导着对方提起,想要探查裴羁的动向,苏樱仍然觉得呼吸一窒。那些天的屈辱恐惧仿佛重又笼罩下来,她逃了,在他身上写了那些字,又留下那一文钱,她狠狠羞辱了裴羁,自负高傲如裴羁,该会如何报复她? 苏樱定定神,压下翻腾的情绪。她不需要理会裴羁的愤怒,她已经自由了,这辈子裴羁休想再找到她。“王妃的兄长如今在魏博吗?” “前阵子王妃大婚,裴羁一直留在长安照应,我这次出来时听说他去剑南了。”书生思忖着,“他与窦晏平是至交好友,窦晏平这等大事,想来他是要亲自过去祝贺吧。” 不是祝贺,是要去找她,裴羁以为她去找窦晏平了。苏樱松一口气,他不会想到她要去哪里,出崤山,过陕州,后面数百里路平地居多,脚程能够大大加快,想来两三天内,她就能赶到洛阳了。向书生又福了一福:“多承郎君解惑,妾告辞,愿郎君一路顺风。” 坐上驴车关了门,赶车的老头抽一鞭子,赶着灰驴踩着泥泞向前走,苏樱隐在车厢里,沉沉思索着。 她要去洛阳附近的谷水镇,阿周的老家。 这计划是她在长安时便已想好的,阿周数月之前就被母亲放为良人,离京还乡,这么长时间里她从不曾跟阿周有过半点联系,裴羁一时半会儿应当想不到她会去找阿周。 并不是她想要麻烦人,只不过她一个孤身女子,若是贸贸然逃到个陌生地方落脚,危险只怕不比在长安时少,阿周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又曾跟着母亲去过那么多地方,眼界经验都有,先去投奔阿周,等有了立足的法子,再做打算。 出城时骑的马匹她已经卖掉,如今改扮了容貌装束,连口音也刻意抹去了长安官话的腔调,裴羁休想找到她。 褒斜古道。 裴羁按辔勒马,望着崇山峻岭中曲曲折折的古栈道,紧紧蹙着眉头。 从一开始他就对是否向剑南寻找有些怀疑,苏樱上次不曾想过去剑南,这次应该也不会,但她实在狡诈,说不定已经吃准了他会觉得她不去剑南,反而真的来了呢? 遇到她,便是多谋善断如他,也永远无法笃定。 裴羁加上一鞭,催着马又走几步,身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谷底是滔滔流水,奔腾如雷。心里的不确定越来越浓,裴羁低头,闻到夹杂着水汽的青草气味,咽喉上那早已痊愈的伤疤,此刻又开始隐隐做疼。 她在哪里?他昼夜不眠追了整整三天,她却好像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半点踪迹。 那天他连夜排查,长安九座城门一个都不曾放过,可却找不到她丝毫踪迹。她消失了,城门口还张挂着她的海捕文书,无数人还在明里暗里寻她,她竟有本事,在他眼皮底下走得那么彻底。 伸手,那枚铜钱贴身藏在心口处,她给他的羞辱,但,亦是他们那短暂欢愉的唯一证据。 隔着衣服,裴羁慢慢握住那枚铜钱。她不在剑南。如果她在这边,他不会心里空落落的,总有种离她越来越远的感觉。 理性告诉他剑南有窦晏平,有她的家乡,有她为数不多的亲眷,她来这里的可能性最大,但也许,这时候不能再相信理性,更该相信直觉。毕竟与她在一起时,理性从来都没有用。 猛地勒马回头。山道狭窄,照夜白转侧之际,马尾堪堪拂在石壁上,带下细碎的尘灰。身后的侍从都吓了一跳,急急停住步子,裴羁眺望着长长的来路,沉声吩咐:“张用带一半人马继续沿途搜索,五天后若是没有消息,便即返京,剩下的,立刻跟我回京。” 先回去,回到起点,他得好好想想,她到底,能去哪里。 资州,刺史府。 窦晏平急匆匆处理完积压的公文,叫过侍从:“收拾行李,今天回长安。” 梓州诸事已毕,三千牙兵有一千青壮编入李璠麾下和剑南各军,剩下的两千老弱随他到资州驻守,虽然众人都道这事他太吃亏,纯然是替李璠扛了负担,但这些老人都是窦玄留下的,也曾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这负担,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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