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说什么谢。”阿周叹口气,“镇上卖的山参一半是假的,剩下一半都是些没有药劲儿的根须,也只好先炖些当归,等我再想想办法,去弄些真货来给你补补。” 想起从前在长安时,虽不是口厌肥甘,但老参之类总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一时间又觉得无限心酸怜惜:“都怪我,当初我不该走的,让小娘子受苦了。” 这话苏樱这几天听她说过无数次,知道劝不住,歪了头忽地一笑:“周姨是怕我吃的太多,养不起我吗?每每提起这事。” 阿周怔了下,反应过来她是逗趣安慰她,嗤一下笑了:“哎,小娘子呀。” 想起她从小心胸开阔,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笑盈盈的,哪怕后来跟着崔瑾各处辗转,连她一个成年人都觉得发怵,也从不曾听她抱怨过一句。又想起这一个多月里她一个人担惊受怕,苦苦支撑,可除了刚见面时掉过几滴泪,后面便再也不曾提过,这般懂事,实在让人怜惜。 又蓦地想起崔瑾,在世时她也曾劝过崔瑾无数次对小娘子好些,多关心亲热但,崔瑾却只是淡淡的,她也知道崔瑾是经过那事之后性情大变,但有这么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也该宽慰许多,又怎么能舍得抛下她,一死了之呢? 心里难过得很,看见苏樱还在吹着那碗热汤,便在床边坐了,伸手拿过汤碗,用调羹舀起一勺吹了吹,等不热了才送到她嘴边:“喝吧,我来喂你。” 苏樱喝了,她又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过来。这情形却像小时候了,在锦城时每次做了什么好吃的,阿周总是这样吹着喂着,必要看她吃完了才肯放心。心里暖热着,苏樱笑道:“我自己来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怎么不是小孩子?”阿周夹了一块鸡肉剔掉骨头弄成小块,喂到她嘴里,“才十六岁,小的很哪。” “马上就十七了,若按虚岁,可就是十八了。”苏樱吃着,嘴里含了食物口齿不清,越发是孩子般娇软的声。 一句话提醒了阿周,哎哟一声:“我怎么忘了,再过十来天可不就是小娘子的生辰吗?” 四月末的生辰,炎夏到来前最舒服的一段光景,之前每个生辰都是她陪着过的:“我得好好筹备筹备,给小娘子好好过个生辰!” 说得苏樱反而怔了下,这些天诸事烦忧,想起生辰也都是一闪而过,从不曾细算过时间,现在再想,可不是只剩下十几天了么? 十七岁生辰,头一个没有母亲的生辰,头一个困顿飘零、无枝可依的生辰。苏樱顿了顿:“好。” 小周村。 黄昏时家家户户下地干活的人都扛着农具往回走,牧童赶着牛羊跟在大人后面,鸭鹅撵上了岸,嘎嘎叫着四下乱跑,炊烟飘在低空,四处都是饭菜的香气。 裴羁隐在远处树丛后,望着周家。 周佛保扛着锄头刚回来,蹲在池塘边洗脚,周家两个孙子放羊回来,绕着院墙追赶嬉闹,两个女人在屋里做饭择菜,一递一声地说话。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他在这里观察了一天,周家没有外人进出,阿周也没有出现,吴藏搜了周家各处,也不曾发现苏樱来过的痕迹。 她似乎并不在这里,但为什么,他的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她就在附近? “郎君,”打听消息的侍从回来了,低声回禀,“三天前是有人打听过周家,不过是个赶驴车的老头,当天就走了,村里人也没看见周家有来过客人。” 裴羁顿了顿,说不出的失望,看见周佛保洗完脚,套上草鞋往里走,院里摆了饭桌,要趁着最后一点天光吃饭,两个小孩玩得不肯回,顺着墙角跑去后面田里,周佛保的妻子站在门口高声叫他们回家。 不对,少了一个人,周青牛。他去了哪里? 目光一掠,停在最年轻面善的侍从身上:“拿些吃食,去问问周家那两个小孩。” 小孩子,是最守不住秘密的。 侍从匆匆离去,裴羁默默看着,最后一丝天光里听见牛车吱呀吱呀的车轮声,周青牛回来了。 “郎君,”那侍从也回来了,“给了两块糖,他们说家里没有外人来过,说阿周出门烧香了,这几天不回来。” 小孩子守不住秘密,这话听起来像是真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周青牛进了门,一家人围坐着吃饭,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可疑。 侍从们窥探着他的神色,等待他下一步指令,裴羁沉默着。阿周恰巧这时候出门。周青牛赶车出去一天未归,回来时车上是空的,不曾带任何东西,农家人赶车出去,不是买就是卖,不会两手空空回来。不合情理的地方有一两处,很可能就是变动的表征。 吩咐吴藏:“继续留守观察。” 在黑暗中向着来路慢慢行去,他得想想,再好好想想,她到底在不在这里。 院里,周家小孙子大车咬了一口饴糖,嘿嘿笑着:“阿翁,刚刚跟我打听姑祖那人给的,可甜。” “好孩子,”周佛保摸摸他的头,“以后不管谁问,都是这么说。” 太平镇。 第二天苏樱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外间飘来饭菜的香味,四下安安静静的,并没有阿周的身影。 心里突然就有点慌,连忙穿了衣服起来,叫了声:“周姨?” 没有人回答,外间小桌上摆着饭菜,又拿碗扣着,大门紧紧关着,门缝里透进来一丝光,越发显得屋里黑沉沉的,苏樱猛地拉开门。 院里也没人,丝瓜豆角安静地沐着阳光,有麻雀刚要落下,看见她吓了一跳,嗖一下又飞走了。 “周姨?”苏樱唤着,四下里来回走动,厨房没人,柴房也没有,拉了拉院门,从外面反锁了,阿周去了哪里? 突然间恐慌到了极点,便是一路逃过来时也不曾这么恐慌过,用力拽着门,门上的大锁纹丝不动,便又去扳门槛,扳不动,急得去抠去摇,听见急急的脚步声,跟着阿周的脸出现在门缝里:“小娘子,出了什么事?” “开门,周姨,快开门,”苏樱急急叫着,“快开门!” 阿周忙忙地取钥匙,咔,铜锁开了,苏樱一把拽开了大门。外面的空气似乎是一瞬间涌进来的,苏樱贪婪地呼吸着,方才那片刻间窒息恐怖的感觉一点点散去。 “小娘子?”阿周担忧地抚着她,“怎么了?” 苏樱缓过神来:“没事,刚刚找不到你,有点慌。” 心里却如明镜。只是找不到阿周,她不会这么慌,她是看见了那把锁。那些被关在不知名的地方,一天又一天苦捱的日子,到底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创伤。 刚刚那一瞬间,她竟以为阿周抛弃了她,或者背叛她,去找裴羁了。 阿周细细打量着她,直觉她有些不对,一下一下拍抚着安慰:“我去镇上买东西了,是我疏忽了,下次等你起来以后我再出去。” 苏樱看见她菜篮子里的新鲜骨头,又有些菜蔬,黄纸包着一包药,都是给她买的吧。一霎时百感交集,紧紧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身上:“我知道了。” “小娘子不怕,一切都有我呢。”阿周关了门,挽着她往屋里走,“我挑了些粗壮些的参须,这两天先给你炖着吃,以后碰见好的整支人参咱们再买。还挑了些茯苓、黄芪,都是补身益气的,你多吃些好好养养。” 苏樱答应着,靠在她身上,感觉到她温暖的体温,方才那凉透心的感觉才觉缓和了许多。阿周带着她进了厨房,怕她慌张一刻也不曾松开她,一样样收拾着菜蔬和药,又给她讲准备怎么做补汤,苏樱默默听着看着,忽地想到,也许她并不只是身体病了,心里也有,她是得好好养养了。 三天后,洛阳县衙。 厅堂的墙壁上嵌着一面花窗,透过镂空的格子能看见一墙之隔的情形,裴羁安静地站着,听见县令低声吩咐着周虎头:“嫌犯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名叫苏樱,前些天有人看见她在谷水镇一带出没,你家是那里的,你过去探查探查。” 听见周虎头爽朗的语声:“令君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这是嫌犯的图形,”又听县令道,“你记住,这件事是机密,对谁都不要声张,连你家人也不能说。找到了千万不要伤人,不要惊动,立刻找人回来禀报,切记,千万千万不要伤了苏樱。” 周虎头答应着,拿了图形起身告退,脚步声响中县令走过来,笑着说道:“幸不辱命。” 裴羁叉手为礼:“有劳明府。” 这三天里他找遍了谷水镇每一处,又片刻不离地盯着周家,却不曾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上到周佛保,下到那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众口一词都说没人来过,周青牛自那天后也再没出过门,一直都在做庄稼活,看起来苏樱的确不曾逃到这里。 但,那种烧灼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的感觉始终不曾散去,总是有种感觉,她就在此地。“此案事涉隐秘,不宜声张,还请明府莫要惊动其他人,若是有事,我来处理。” 也许是他找的方法不对。他探查过,周虎头这些天从不曾出城,那么多半不会知道周家的事,他是周家的至亲,周家人防备谁人也不会防他,谈讲之际,也许就会走漏风声。 “好说。”县令有些纳闷他千里迢迢过来竟是为了这么一桩小案子,但他身份贵重,在朝廷和藩镇都是举足轻重,聪明人在官场,都懂得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舍人在京都时,可曾拜见过东宫?” “不曾。”裴羁道。 立储之事尘埃落定,无数人忙着与东宫走动,攀扯关系,他一心扑在苏樱身上,却是一句也不曾过问。 “听说圣人服了赵真人的金丹后龙体康健,要在宫里给赵真人修净庐,可有此事?” 县令还在滔滔不绝探问着京中动静,裴羁间或答一句,思绪飘忽着,只在苏樱身上。 他再三交代不能伤到她,周虎头又是一个人去的,有他的人在附近照应,应当不会有事。但还是要小心谨慎,让人盯紧了才好。眼下撤销通缉的政令还不曾到洛阳,若她真的在这边,还需防着别的人找到她,伤了她。这样看的话,眼下这些人手却是不太够,需得通知张用尽快过来,以为照应。 千头万绪,嘈嘈杂杂,伸手摸了下贴胸藏着铜钱,沉默地听着县令的发问。他会找到她的,或迟或早,只是时间的问题,他从来都能够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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