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从禀报说窦晏平来访,裴道纯刚要吩咐请人进来,门帘咣地甩开,窦晏平大步流星冲进来:“裴伯父,裴羁呢?” 裴道纯吃了一惊,他从不曾直呼裴羁的名字,今天这是怎么了?迟疑着道:“他不在家,出门去了。” “去了哪里?”窦晏平紧紧按着刀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对手是裴羁,强大阴狠,他已经失了先机落了下风,眼下不能只有愤怒,必须冷静下来找到对付裴羁的办法,救出她。 “出去十来天了,一直没消息。”裴羁的事从不跟他说,儿子太强,裴道纯也不得不接受眼下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晏平,可是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剑南吗,怎么回来了?” 窦晏平已经走了,声音隔着帘子传进来:“他掳走了樱娘。” “什么?”裴道纯大吃一惊,急急追出去时,窦晏平跳上马,破风一般冲了出去,裴道纯怔怔站着,蓦地想起裴羁耳尖上鲜艳的红色,咽喉旁明显是咬伤的疤痕,千头万绪一时涌上,怒骂道,“混账!” 翌日,洛阳。 笠帽齐眉压着遮住脸,裴羁催马出城。 周虎头昨日已经回到小周村,苏樱却还是没有消息,吴藏在城中各坊市寻找,也不曾有进展,理智告诉他,若是过了今天依旧没有收获的话,便该考虑别的方向,可心里总隐隐有个声音,她就在这里,就在附近,他一定是漏掉了什么。 马匹沿着大道疾驰,风吹两耳,烈日灼烧,裴羁在脑中将所有线索一一串联。阿周声称烧香,至今还不曾回来。周青牛那天赶车出门,回来时两手空空。有个赶驴车的老头曾经打听过周家。 长安到洛阳八九百里,她一个孤身女子骑马太招人耳目,乘驴车也在情理之中。假如她是那天去了周家,以她的谨慎狡诈,必然会防备他追来,所以阿周必须消失。周青牛赶着牛车出去的,因为要带东西,或者带人,回来是空车,人和东西留在了外面。牛车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去的地方,路程不会太远。 从怀中取出地图细细再看,沿着谷水一带数个镇甸,错落分布在河道两岸,既不太热闹又不太偏僻,交通便利,隐身的好地方。唤过侍从:“以谷水镇为中心,搜索牛车半天内能到的范围。” 侍从拍马离开,裴羁加上一鞭,向小周村疾驰而去。他会找到她的,她休想就这么甩掉他。 小周村。 天热得很,在镇上各处盘查一遍回来已经是满头大汗,周虎头舀了半盆水正要洗,咣,门开了,周大车飞跑进来:“小叔叔,你去镇子上了?” 周虎头笑起来,从怀里摸出两块糖塞到他手里:“是惦记着小叔叔给你买糖吃吧?拿着,一块给你,一块给你弟弟。” “谢谢小叔叔!”周大车抓在手里急急撕了包着的荷叶,一下子全塞进嘴里,“小叔叔啥时候再去镇上?” 周虎头大笑起来:“下午还得去,你放心,还给你买糖。” 兜头浇下半盆凉水,浑身清爽了,随口又问:“你姑祖去哪儿烧香了,啥时候回来?” 他回来就不曾见到阿周,周佛保说是去烧香,可他记得阿周并不怎么信佛,好端端的烧什么香?再者烧香最多去一两天,这都多少天了。 “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周大车用力嚼着糖,饴糖粘牙,半天倒不过个儿,口水都流下来了,“要是外人,我才不说呢!” 周虎头笑着,果然凑过来,听见他嚼着糖,含糊不清的声音:“姑祖去别的地方住了,那天我听见我阿耶说是什么太平镇。” 太平镇?周虎头皱眉,好端端的去哪里住什么?姑母也有年岁了,身边没人照顾怎么行。拿过布巾胡乱一抹:“跟你阿翁说一声,我晌午不在家吃饭,出去一趟。” 青骡拴在门外,周虎头跳上来催着快走,他得去看看是不是有事,再者也得跟四邻八舍打个招呼,免得姑母一个人在那边没个照应。 太平镇。 帘幕低垂,苏樱在梦中。 夜色中望不到头的长安横道,她在跑,竭尽全力,无处可逃。身后有马蹄声,他们在追,很多人都在追她,她拼命跑着,跑啊,腿越来越沉,迈不动,急得用两手扳住,一步步往前挪。 快爬,快跑,她必须逃脱,她不要再被关着锁着,受尽屈辱。 眼前突然有阴影压下,抬头,对上裴羁无喜无怒的脸。他打横抱起了她。惊叫声发不出来,天旋地转,他居高临下俯视,圆领袍掉在地上,窗外有斑鸠在叫,他紧紧攥着她,阴冷的声:怀着我的孩子,还想往哪儿跑。 苏樱惊叫一声,醒了过来。心里砰砰乱跳,急急掀开被子,衣裤都是干净的,癸水没来,又迟了一天。 整整二十天。假如昨天还觉得有几分可能是虚惊一场,那么到这时候,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 大门突然敲响了,有陌生的男子声音:“姑母,是我呀,开门!” 苏樱抬眼,隔着窗子看见阿周匆匆从厨房过来,走去前面开了大门,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想要进门又被她拦住,提着一大块肉站在外头:“姑母,你怎么一个人搬到这边来了?” 是周虎头,阿周那个做捕快的侄子。苏樱屏着呼吸,贴着墙挪到门前,悄无声息锁上房门。 谷水镇。 裴羁催马踏进,留守的侍从迎上来:“郎君,周虎头去了太平镇。” 太平镇,距离谷水镇不到二十里,牛车半天的路程。裴羁抬眉。
第46章 大门在眼前重又关住, 越过阿周的肩膀,周虎头看见院里整整齐齐的菜畦,细竹枝搭的豆角架, 还有半开的窗户里陶瓶插着的一大把荷花, 阿周挡在门前皱着眉似要说什么, 周虎头笑起来:“姑母不准备让我进去吗?” “你怎么来了?”阿周拉住他往外走, 站在墙外一棵伸出来的杏树底下, “谁跟你说我在这儿?” “大车吃了我一块糖, 跟我说的。”周虎头笑着,“姑祖是有什么事吗?神神秘秘的。” 都是自家人, 搬出来却要瞒着他, 周虎头做捕快的, 本能地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跷。况且, 方才连门也不肯让他进,就好像怕被他看见什么似的。 “没什么事,”阿周一阵懊恼, 消息果然没能瞒住,还好方才苏樱正在屋里睡午觉, 不曾让他看见, “你怎么突然来了?” “出来办点公事,顺道来看看姑母。”周虎头留神着墙内的动静, 安静得很, 并不像是还有别人, 但是方才那匆匆一瞥, 屋檐底下放着两张凳子, 是有人同住,还是说随便放着的?“姑母一个人住?” 阿周心里突地一跳, 他是捕快,办公事只可能是抓人,抓谁?“什么公事?” “有个逃犯在这一带,我过来看看。”周虎头谨慎着没有透露更多消息,将手里提着的肉掂了掂,“我还没吃中饭呢,惦记着姑母做的馎饦,惦记好些天了,来的路上割了点肉买了只鸡,想讨姑母一顿馎饦吃。” 阿周顿了顿。那院子是万万不能让他进去的,他是捕快,万一看出破绽就麻烦了。可是家里其他人都知道她是带着干女儿五娘一道出来的,周大车小孩子家嘴不严实,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说漏了嘴,到时候反而更容易让他怀疑。一时间进退两难,索性不去回答:“是什么逃犯?危不危险?我是不是得防备着些?” 周虎头听出了她的回避之意,心里疑虑更甚:“县令不让我往外说,不过既然是姑母。” 他压低声音凑到耳边:“是个年轻女子,县令没说她犯了什么事,但我觉得,应该不是什么杀人越货的匪类。” 年轻女子。阿周心里砰砰乱跳起来,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叫什么名字?” “这个真不能再说了。”周虎头退回去,看着她略有些慌张的神色,“姑母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阿周定定神,“我手头有点急事,就不留你吃饭了,你以后也别过来了,衙门里头忙,你老往外面跑也不合适。” 急急忙忙往回走,周虎头惊讶着,提着肉追在后面:“姑母,这些拿着吧,专门给你买的。” 阿周伸手接过,砰一声关了门:“你快去忙吧。” 里头一阵门闩响动,她锁上了门,周虎头皱眉站住。不对劲,从不曾见过她这样,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院里。 苏樱躲在窗子后面,看清楚只有阿周一个人进来,这才打开房门,“小娘子,”阿周飞快地走进来,心神不宁,“方才虎头来了。” “我看见了。”苏樱道。周虎头能找过来并不算很意外,虽然阿周一再叮嘱不要透露她们的行踪,但周虎头是至亲,周家人未必防备他,“他是过来看你的?” “不是,”阿周下意识地看她一眼,“他来办公事,抓逃犯,是个年轻女子。” 苏樱心中一凛。年轻女子,逃犯。“谁?” “他不肯说。”阿周迟疑着,心里总觉得两件事有关联,又怕说得太严重吓到苏樱,“不过他做捕快的,出来办差也挺常见,不用太担心。” 但这个节骨眼上,一丁点儿差错都不能出。苏樱沉吟着:“周姨。” “小娘子。”阿周预感到她要说什么,紧紧看着。 “要么咱们换个地方吧。”苏樱道。 这件事她想了好几天了,周家人见过她,知道她在哪里,消息总会有走漏的时候,若是裴羁没想到这边也就罢了,若是想到了,只怕不容易糊弄过去。太平镇挨着谷水,河道上来来往往日夜都有船只,前夜她也曾悄悄出去看过,夜泊船湾在码头里,船上点着灯,舱里住着人,让她突然有了个主意,若是在船上住一阵子,居无定所,裴羁又怎么可能猜到她在哪条船上?“走水路,在船上躲一阵子,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好。”阿周没有犹豫,周虎头方才分明起了疑心,再加上他办的差事,总让人心里慌得很,“我这就去码头问问,小娘子先收拾收拾东西。” 阿周走了,大门从外面锁住,苏樱飞快地收拾着行李。原本想着今天告诉阿周,找个大夫看看,可眼下也顾不得了。但也许明天一早,癸水就来了呢。 太平镇,镇口。 裴羁催马走近,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沿街开设的商铺,谷水绕镇而过,此时是丰水季节,水深波平,货船张着白帆,正往洛阳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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