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未成婚的年轻女子,不好直接问这个,所以只是诊脉,大夫倒是没看出什么,”阿周斟酌着措辞,不敢说眼下还拿不准,更不敢说苏樱不肯要这个孩子,“但小娘子快两个月不曾来癸水,刚刚还吐了,我看着多半是有了。” 风吹袍袖,猎猎做声,裴羁沉默地望着远处大片的绿野。 有孩子了。他从未料到过会在成婚之前,先有一个孩子。 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这世上从来都是受人冷眼的,父母初初和离时裴则从不敢去长安贵女们的聚会,因为每次出现,总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张嘴在背地里议论耻笑。而苏樱。 下意识地回望一眼,舱门幽深,从这个位置并不能看见她,但她养成这个凉薄多变的性子,与她的身世,脱不开关系。 他对她这些年的流离辛苦并非全然不知,在裴家时她那样小心翼翼地讨好他,不就是因为名不正言不顺,一切都要看别人的眼色么。 裴羁慢慢转回头。他不会让这孩子受这份苦楚。若是有了,那就娶她。 一念及此,骤然有了种解脱的感觉。无论该不该娶,事已至此,他也不会推脱。 “裴郎君,”阿周小心翼翼窥探着,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心里怎么想,也只得试探着说道,“我家小娘子出身也并不算得很差,品貌心性更是一等一的好,她如今孤苦伶仃的很是可怜,这世道一个弱女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再带着个孩子……裴郎君,说到底,这孩子也是裴家的骨血……” 见他负手抬眼眺望着远处,一言不发,对她的话全没有任何反应,阿周越说越没有底气,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不敢再说了。 心口处的铜钱又开始发烫。裴羁伸手取出,托在手心里。过往的一切如同烟云,飞快地眼前流过。裴道纯和离时,愤怒不齿的他。崔瑾带着她进门时,冷眼旁观的他。那个傍晚她吻上来时,错愕沉迷的他。他会娶她。他终是走上了与裴道纯同样的路,令人不齿,但,只能如此。 母亲那边,他自去请罪。 至于物议,仕途。捏着铜钱四四方方的孔洞,慢慢转了转。他还不至于顾虑这个。天下人从来都是慕强欺弱,只要他足够强,他要如何,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一霎时心意坚定,回头,阿周还站在原地没有走,裴羁看她一眼:“崔瑾认得南川郡主?” 阿周大吃一惊,再没想到好端端的说着苏樱,突然之间便转到了崔瑾,脱口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裴羁看见她脸色全都变了,不自觉地往后退,防备的姿势。那就是认得了。一个声名狼藉的妇人,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她们有什么渊源?“崔瑾自尽前一天,南川郡主在无相茶楼跟她说了什么?” 阿周心慌意乱:“我,我不知道,夫人没让我跟进去。” 裴羁看着她:“她两个因何相识?” 这件事搁在他心里已经有段时日,从裴道纯提起崔瑾死得奇怪,到南川郡主对苏樱深恶痛绝的态度,再到前段时日看见窦玄留下的簪子,查到崔瑾死前见过南川郡主,崔瑾之死,确有蹊跷。他原打算等手头事情有些眉目时便向阿周盘问清楚,如今正好。 “我不知道,”阿周定定神,“我只是个做下人的,主人的事我并不敢过问。” “是么?”裴羁慢慢说道,“窦玄有根心爱的玉簪,簪身上镌刻流水柳枝,可是崔瑾的画作?”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看得出来,那画风笔触,有些像崔瑾。簪子玉质极好,但画技雕工都不算是上乘,窦玄如此珍视这么一根处处透着古怪的簪子,极是耐人寻味。 “我不知道,裴郎君,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周支吾着往后退,心里砰砰乱跳,“小娘子也什么都不知道。小娘子还病着,离不开人,我过去看看她。” 她转身便走,裴羁没有阻拦。 这段事,苏樱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看得出来,她对于崔瑾的死有一种解脱之感,所以并不会去追究她的死因。也或者她自己要烦心的事情太多,也无暇去追究吧。 但阿周肯定知道,就算不能全部知道,也肯定知道大概,否则不会紧张成这副模样。 至于窦晏平,应当丝毫不知,否则不会那么轻易就把那根簪子送给苏樱。崔瑾、南川郡主、窦玄,这三个人之间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这个真相,也许对他有利。 洛阳城外。 马蹄翻飞,踏出一阵阵烟尘,窦晏平如离弦的箭,紧紧追着前面的张用:“站住!” 他今日一早设伏将张用堵在城中,张用的手下全部被擒,只剩张用独自逃出城外,但那些人俱都不知裴羁的动向,这件事,还是得落到张用头上。 李春几个拍马从四面包抄上去,张用左支右绌,刷一声拔出刀:“窦郎君,某只是奉命办事,莫要为难某了。” 窦晏平银枪一指,冷冷道:“裴羁在哪里?” 张用苦笑道:“窦郎君,某实在不知。” 话音未落忽地拍马挥刀向他冲来,窦晏平提枪来迎,间不容息的刹那张用猛地拽过缰绳,两匹马刹那间交错,张用飞也似地冲向他身后,窦晏平急急回头,他往洛阳城的方向去了,李春几个调转马头跟上去追,窦晏平勒马站定,望向小周村。 张用对裴羁忠心耿耿,便是抓到也绝不会吐露裴羁的下落,他亦不可能对他用严刑逼供,那么再去追他也就没什么意义。眼下确定无疑,张用出现,是为了引他到洛阳,那么裴羁真正的去处,就绝不可能在洛阳城。 附近与她有关的,只有小周村。窦约昨日已经去了,也许已经有眉目了。 拍马向小周村奔去,远处一人一骑飞也似地奔来:“郎君!” 却是窦约,一霎时奔到近期,勒住了马:“郎君,阿周前阵子出了小周村,去向不明,我带着人把附近几个镇甸全都走了一遍,打听到昨日太平镇有一群长安口音的人当街闹事,为首的着绯衣,配鱼符,听描述很像是裴郎君。” 心里突地一跳,窦晏平扬鞭催马:“去太平镇!” 五花马四蹄带风,窦晏平紧紧望着前方,念念,再等等,我来了。 谷水上。 侍卫在舱门外通报大夫请来了,阿周低声向苏樱说道:“小娘子,换件衣服吧。” 眼下她穿着家常衣服,因为早晨起得晚,头发也不曾认真梳,这幅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 苏樱点点头,心里觉得没什么必要,然而她既然说了,那就换吧,左右都是无所谓的事情。 刚要起身,裴羁进来了,伸手在她肩上虚虚一按:“不必换。” 他解下外袍给她披上:“就这样吧。” 舱口处风大,她精神恹恹的,没必要为这点没要紧的礼数折腾着换衣服。 苏樱便也就没换,不多时一个胡子花白背着药箱的大夫跟在吴藏身后走进来,原来吴藏上岸,是为了请大夫,裴羁需要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孕。 若是有了,他打算怎么办。应当也是要落掉的吧,他仕途大好,绝不会容许有这么个孩子留在世上,落人话柄,影响前程。 这样也好,倒不用她费心去做。 “先生,就是这位娘子要诊脉。”吴藏领着人到了跟前。 大夫四下一看,很快确定那个相貌儒雅,端方清贵的年轻男子是主人,他紧紧守着的那个容色清艳的女子想来就是他的妻子,夫妻俩容貌气度般配的紧,一看就知道是轻易难得见到的贵人,只是这娘子的发髻装束怎么看起来像是未曾出嫁的女儿家?煞是古怪。连忙上前见礼,和和气气道:“请夫人伸手,我先听一听。” 夫人。裴羁心里突然有些异样,娶了她,从今往后,所有人便都要改口叫她夫人了。 低眼,苏樱不曾动,依旧只是懒懒靠在榻上,裴羁伸手,握着他的手腕放在手枕上,又轻轻挽起她一点袖子,露出脉门。 苏樱便也由着他,大夫低着头开始听脉,周遭安静得很,岸上起了风,吹得河水哗啦哗啦,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舷。 裴羁耐心等着,心跳不自觉地快了,仿佛在期待着什么,蓦地听见大夫问道:“癸水迟了多久?” 苏樱不曾开口,是阿周代她答的:“快两个月不曾来了。” 两个月,是很久了,在长安那一个月里,她的确不曾来过癸水。 大夫皱着眉,犹豫着:“那应当是有喜了吧。” 裴羁听出了话里含糊猜测之意,看他一眼。 无形的威压陡然压下,大夫心里一紧,那些含糊推测的话便不敢再说,咽了口唾沫:“就是有喜了。” 果然是有了。心头竟是骤然一宽,裴羁低眼,看见苏樱心不在焉的脸。 裴羁怔了下,她好像并不欢喜,也没有什么期待。 “先生,”阿周低声提醒:“娘子她成、成亲,才刚十几天。” 苏樱看她一眼,觉得好笑。阿周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所以用成亲来代替那件事。何来成亲。裴羁不会娶她,她宁愿死,也不会嫁裴羁。 成亲。裴羁心尖一热,眼前再又出现梦中的青庐,慢慢撤下遮面团扇的她,他与她成亲时,场面会不会与梦中一样? 再看苏樱,她依旧懒懒靠坐着,心不在焉,就好像眼前的一切,都跟她没有分毫关系似的。 像个人偶,美丽,厌倦,没有生气。 心里陡然生出焦躁,从前他盼着她驯服,如今她一言不发,任由他安排一切,他却觉得从前那个会发脾气摔东西,会骂他会咬他的苏樱,才是他刻骨铭心一直放在心底的。 “才十几天?”大夫松一口气,怪道脉象半天吃不准,连忙向裴羁说道,“时间太短了,眼下还看不出来,总要再等上十几天才行,郎君再耐心等等,再过十几天一定有准信儿。” 心里暗自好笑,这贵人看起来沉稳,原来如此性急,成亲才十几天就着急确认有没有孩子,显见是伉俪情深,盼着早日享弄儿之乐了。 裴羁沉默着,点了点头。十几天,正好用来处理残局。王家那边庚帖已经交换,但婚书未曾写,王六娘无辜受此牵累,那么便寻个理由让王家退婚,免得王六娘落人口实。母亲那边须得亲自走一趟。锦城苏家亦要捎信过去,苏樱出嫁,总归需要苏家人来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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