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突然酸涩,害得尾音也跟着哽咽,苏樱急急刹住。 不想哭,尤其不想在他面前哭。那天她真不该放下手中刀,该给他来上一刀,就不会有今日的窘迫耻辱。 短暂的沉默之后,听见他淡淡的回应:“我反悔了。” 抬眼,对上他沉沉的脸,他转过头,似是不想看她一般,让她紧绷的精神一下子绷断。她早知道他反悔,早知道他不打算放过她,但他竟能如此若无其事,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恨怒到极点,苏樱呼一下坐起:“你说反悔便反悔?你当我是什么,娼妓吗?” 裴羁心里一跳,说不出话,心脏仿佛被那两个字刺伤,怪异的疼。眼前又在闪现出梦里的青庐,团扇后他殷殷期盼的她,这件事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然而现在,他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当怎么办。 他从不起誓,因为从不食言,但对上她,他所熟悉的一切,包括他的原则,都已经面目全非。 苏樱咬着牙,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只是沉默着不说话,满腔怒火找不到出口,用力将身前的书案一掀。 嚯啷一声,镜台、布巾,蹀躞带,案上所有的东西都被掀翻在地上,是面错金的葵口镜,骨碌碌滚到角落,露出镜子背面纠缠蜷曲的缠枝花纹。 咔,裴羁伸手按住:“苏樱。”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念着她的名字,重又沉默下去。 所有的精神都被这一掀耗尽,苏樱冷冷看他一眼,靠回凭几,重又闭上眼睛。 雨仿佛又大了,噼里啪啦敲打着船篷,她在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在沉默中拿起她的手,将未剪的指甲一个个剪完,锉刀打磨得光滑,轻轻放回去。 她不曾有任何反抗,安静温顺得像个人偶。裴羁低着眼,看见她手背上不曾擦干净的,淡淡的黄色,脸上也有,她这些天大概是片刻不曾卸下过伪装,皮肤沾染了这些东西,绝不会舒服。 裴羁起身,拿起水盆。 苏樱听见开窗的动静,外面的雨声哗一下闯进耳朵里,又哗一下重新被挡在外面,他泼了水关了窗,重新倒了温水洗毛巾,再又坐下,握住她的脸。 温热柔软的毛巾细细又擦一遍,额头,眼睛,脸颊,嘴唇,然后是手指。 单调重复的动作,单调重复的雨声,拍打着客船的,单调重复的水声。他这人阴狠独断,偏偏做这些事,又有无限的耐心细致。苏樱闭着眼,觉得疲惫,觉得无趣,仿佛又回到那个梦境,到处都是虚空,到处看不见路,她拼命跑着,逃着,但其实跑和逃都没有什么要紧,她根本跑不掉。 又何必苦苦挣扎。心里一直燃烧的火苗晃了几下,归于沉寂,苏樱在恍惚中,重又坠入那片虚空。 裴羁放下了布巾。换了条干净的,将她还有些湿意的额发也擦干了,她始终不曾睁开眼睛,先前是略微急促的呼吸,此时变得绵长轻软,她睡着了。 雨停了,许是涨了水,水声哗啦哗啦拍着船体,晃晃荡荡,裴羁沉默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眉头微微蹙着,红唇抿着,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了拳,梦里也不能轻松的神情。让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伸手将她拧在一起的眉头轻轻抚平。他该如何,安置她。 湿漉漉的蓑衣和斗笠丢在墙角,夜里觉得清寒,裴羁开了门正要放出去,忽地想起这是周虎头的东西,扬手一甩,扑通一声扔进水里。门外值夜的侍卫被响声惊动,齐齐看过来,裴羁沉默着想要进门,旁边客舱里阿周急急探头出来:“裴郎君,小娘子怎么样了?求求你不要难为她!” 他为什么要难为她。今夜自是始终,都是她对着他发脾气。一言不发关了门,苏樱还不曾醒,眉头又蹙上了,单薄的一片靠着凭几,裴羁弯腰抱起,她并没有醒,轻飘飘的在他怀里,腿垂下来,腿弯便搭在他臂弯上。 千里迢迢,不眠不休,终于抓到了她。眼下,却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抱去榻上放好,脱了鞋,拿过被子齐着下巴盖好,轻轻将她的眉头再又抚平。她只是沉沉睡着,头发凌乱着堆在脸侧,漆黑中脆弱的白。 裴羁慢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搭着她一点的肩膀,仿佛是搂着她了。她没什么反应,重又蹙紧了眉头,外面风吹着浪,拍的船体有节奏的摇晃,裴羁合衣闭目,随着她的绵长的呼吸,一点点调匀自己的呼吸。 今夜先不去想,等明天,他会知道该怎么待她。 翌日。 苏樱醒来时太阳已经很高了,从高处的小窗透进来,亮晃晃地拖在床榻间,精神有片刻恍惚,要回想一下,才能想起来自己身在哪里,昨夜发生了什么,但这结果,并不让人振奋。 便只是躺着,不想动,不想说话,昨日那些挣扎着让人片刻不能安宁的念头全都没有了,只想就这么躺着,随便他如何罢了。 舱门突然开了,有脚步声一径往跟前来,是裴羁。苏樱懒得睁眼,一动不动躺着。 裴羁很快走到近前,看见她低垂的眼皮,长睫毛投下的浓密阴影。仿佛还睡着,但他知道她醒了。 倒了一盅温水在她旁边坐下,低声道:“起来。” 苏樱懒得动,依旧躺着。 裴羁等了一会儿,放下水盏,伸手一捞将她抱起,她也不反抗,靠在他臂弯里,慢慢睁开眼。 像古井里的水,没有一丝波澜,裴羁心里突地一沉。 拿起水盏凑在她唇边,轻声道:“漱口。” 苏樱懒得反抗,他喂她,她便含着漱了,他重又倒了一盏温水递过来,她并不觉得渴,但也喝了,他给她穿了衣服,又拿起她的鞋子,仿佛要替她穿,到底又放下:“下来吃饭。” 苏樱便自己穿了,外面阿周得了消息赶来,捧着食案,红红一双眼紧紧打量着她:“小娘子,你没事吧?” 苏樱摇摇头,懒得说话,由她扶着在案前坐好,她送过粥碗,她便接过来吃,船上大约用的是河水,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子腥味,让她陡然觉得恶心,吐出来,将碗推开。 “小娘子,”阿周急急过来给她拍背,柔声安抚,“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想吃了。苏樱摇摇头,起身想回床上躺着,裴羁一把拉住:“吃饭。” 她淡淡看他一眼,依旧是古井无波的眼神,她脸色比昨夜好了些,不再是那种一碰就碎的苍白,但她又有了昨夜那种安静得像人偶似的感觉。心里突然有点慌,裴羁定定神,也许她是太累了,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养几天就好了,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闹。 将人拉回案前坐下,阿周已经重新盛了一碗粥,裴羁接过来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 苏樱躲了下没躲开,便只是抿着嘴,米粥顺着嘴角流下来,裴羁擦了一下没擦干净,啪一声放下碗:“苏樱!” 带着怒握她的脸,胳膊突然被拉住了,裴羁抬眼,阿周慌张着:“你别吓她,她,她已经有身孕了!” 心里突地一跳,裴羁低眉。
第51章 船突然停住了, 甚至不是码头,只是河道上一处浅湾,苏樱坐在舱门内, 看见踏板放下去, 吴藏急匆匆下了船, 拔腿向远处镇甸上跑, 没有代步的马匹, 想来是坐船不方便带马的缘故, 也不知他们骑过来的马匹都去哪里了。 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她现在, 是什么都懒得再理会了。 “往里头坐坐吧, ”阿周在边上劝, “门口有穿堂风, 当心受凉。” 苏樱摇摇头没有动,有风挺好,吹着觉得心头能轻快点, 不比闷在舱里,见不得天日。 “小娘子, ”阿周见她还是不肯说话, 心急如焚,“听周姨的话, 往里头稍微挪一下吧, 你身子弱, 吹不得风。” 苏樱又摇摇头, 看见裴羁压着眉走近, 身子一低,抱起了她。 苏樱皱眉, 没说话也没反抗,阿周连忙将坐榻向里面挪了挪,裴羁抱着苏樱轻轻放下,又拿了条薄毯,将她肚腹到腿全都盖住。 日色斜斜照着,她眉眼间一片寂静,仿佛脱出了整个环境,跟这个世界再没有任何关系一般。不踏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裴羁低着头,放软了声音:“若是坐船不习惯的话,走陆路也可以。” 算算时间,窦晏平也该发觉不对,找过来了,走水路会稳妥些,但她若是想走陆路的话,也没什么不行。他先前能对付窦晏平,眼下必然也能。 苏樱看他一眼,觉得今天他格外吵,唠唠叨叨的偏有许多话,懒得再理会,向榻上一靠,闭上眼睛。 晾着裴羁一个人,低眉垂目,沉默地看着她。 “裴郎君,”阿周生怕他怒恼,急急忙忙护在苏樱身前,“小娘子身子不好,饭也没怎么吃,请郎君多担待些。” 他还不至于跟她计较。裴羁迈步走上甲板,眺望着岸上开阔的原野。 她可能,有身孕了。 最初的惊讶过去,此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长安的高门子弟未成婚前房里总少不了女人,亦有未曾娶妻,庶子庶女便生出几个的,他素来不大看得上如此行径,可如今,反而是他,做下这种事。 遇见她,他所有的原则,所有习惯的一切,注定都要被打破。 “裴郎君,”阿周跟了出来,欲言又止,“小娘子她,她……” 这半天里她偷偷观察,裴羁对苏樱虽然并没有很热络,但也并不算冷淡,他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先前在裴家时总是视她们若无物,如今看他对苏樱的模样,只能说比在裴家好上几倍。就看方才那耐心哄劝的态度,他先前可曾对谁这样过?这情形让阿周生出希望,也许事情并不像苏樱说的那么坏,也许好好劝劝,裴羁是愿意娶她的呢?“小娘子并不是有意顶撞郎君,她身子弱又受了惊吓,心里缓不过来,一时半会儿难免有点小脾气,郎君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对他,已不知做过多少过分的事,而他一直都是放任。裴羁望着岸上:“先前你们去医馆,是为了确诊是否有孕?” 两次去医馆,甚至那天对面相遇时,她也刚从医馆出来。她是关切这孩子吧,女人家似乎天然的,都会爱护自己的孩子,便是凉薄如她,也不会例外。 “是。”阿周忙道。 裴羁顿了顿:“如何?” 有没有怀。是不是因为没有,所以她昨夜至今,才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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