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樱没有接,先去看他,“可以吗?” 裴羁伸手接过,递到她手里:“给你的,你收着吧。” 她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道了声谢,不知是对他,还是对窦晏平。她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支莹白的骨簪,窦晏平轻声解释:“是我猎到的第一只虎,亲手为你打磨的簪子。” 又是簪子,他们窦家人,只晓得送簪子吗。裴羁垂目:“先放着吧,改日再戴。” 她点点头,听他的话,果然交给阿周收着,裴羁心里熨帖着,嫉妒着,横了窦晏平一眼。 窦晏平没理会,只看着苏樱:“今天我陪着你好好过生辰,你想去哪里玩?” “姐姐,”身后又是一声唤,卢崇信来了,“生辰欢喜。” 他身后跟着亲兵,抬着一个个箱笼,卢崇信慢慢走近,看着苏樱:“这是姐姐留在长安的东西,我给带过来了。” 七八个箱笼,一箱箱往房里抬,裴羁挽着苏樱,她忽地蹙了眉,指着其中一个箱笼:“这一箱是不是装的画?我仿佛记得我收拾过这个。” 卢崇信连忙上前打开,里面一卷一卷,果然都是画轴,取出一幅打开来给她看,向裴羁横一眼:“看来沈医监的药很管用,昨晚吃了一副,今天就想起来了,我以后得多过来几趟才行。” 裴羁沉默着,一言不发。是很管用,只是一副药,她便想起来了画。也许她很快就会想起来其他的事,想起来他过去曾多么恶劣地待她,也许现在她对他的依恋,很快就要消失。 他有机会阻止。断了药,断了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她记不起来,就会永远属于他。 “这是姐姐从前惯用的东西,我看姐姐手边仿佛没有,”卢崇信指挥着亲兵,又抬进来几个箱笼,“裴宣谕是不是不舍得给姐姐用?没关系,我都带来了。” 描金的小箱子里装着口脂、香粉、桂花油、蔷薇水,又有牙梳、纨扇,她素日合香所需的各样香料,抬进来时,一阵阵馥郁的香气。后面的大箱笼里装着茶釜、茶具、茶宪,是她先前用过,留在长安没带出来的,他全给收集来了。 裴羁看见苏樱带着好奇,拿起蔷薇水嗅了嗅,又去看口脂。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在长安时他为了防着她逃跑,全都没收,处理掉了。 眼下,他还可以使出那样的手段,留下她。 裴羁沉沉地吐一口气,看见苏樱看了眼卢崇信,又去看窦晏平,他们两个目光专注热烈,也只在她身上缠绕。 他是绝不愿意她见他们的,绝不愿意她想起从前,再次拼死摆脱他。可他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关着她囚着她,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了。他宁可忍受此时毒蛇啃咬般的痛苦,也希望她能够治好病,早些变成从前的苏樱。 原来爱悦一个人,会宁愿自己粉身碎骨,也要竭力让爱人欢喜。 在澎湃的心绪中紧紧挽着她,整个人如置身波涛,被大浪推着卷着,浮浮沉沉,不能落地。太阳光有些刺眼,卢崇信在笑,凑得离她很近:“我还有件礼物要给姐姐。” 他薄薄的唇勾起一点,似是带笑,眸子里却一丁点笑意也无,向那些亲兵勾了勾手指。 亲兵很快抬进一个铁笼子,笼中一人戴着脚镣手铐,披头散发,一只手抓着栏杆,另只袖子光秃秃的,齐腕斩断,看见苏樱时喉咙里响了一声,嘶哑着叫道:“苏樱!” 是卢元礼。 苏樱不提防,惊吓到了,低呼一声躲进裴羁身后,裴羁捂着她的眼睛,柔声安慰:“不怕,你若是不想看,就回去吧。” “姐姐,”卢元礼拦住,“这个人曾经欺辱你逼迫你,如今我带了他来,给姐姐出气。” 苏樱怯怯的,从裴羁怀里探头。铁笼子晃了晃,卢元礼单手抓着栏杆,一双绿眼睛死死盯着她。他身量高大,那铁笼子却只有他一半高,他整个人被压在其中,直不得腰,抬不起头,嘶哑着喉咙一声声叫她:“苏樱!” “放他出来。”卢崇信吩咐道。 亲兵上前打开锁,卢元礼手脚并用从里面钻了出来,他脖子上套着个铁制的项圈,一条手指粗的铁链自项圈上垂下,卢崇信一拽铁链,卢元礼趔趄着向前,一对阴沉的绿眼睛狠狠盯着他:“贱奴!” 卢崇信脸上绽出一个苍白的笑,解下腰间长鞭递给苏樱:“姐姐想不想打他一顿?或者把他另一只手也剁下来,好不好?” 他得势之后收拾的第一个人,便是卢元礼。卢家上下拦着,卢老夫人气得昏死过去,可谁也休想拦住她。但凡欺辱过她的,他一个一个,全都要杀了。 现在是卢元礼,下一个,是裴羁。 马鞭递过来,苏樱手一抖没敢接,啪一声掉在地上。卢崇信弯腰捡起来,细细擦干净鞭身上的灰尘,重又递到她手里:“姐姐若是懒得动手,我帮姐姐。” 苏樱摇着头不敢接,他笑了下抖开来,忽地重重一鞭抽下。 啪!重重一声响,裴羁急急捂住苏樱的眼睛,手心里痒痒的,她的睫毛在扑闪着,裴羁松开手,她看了卢元礼一眼,急急转过头。 卢元礼从额头到下巴高高肿起一条带血的红印,呸一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没卵子的贱奴!有种你杀了我,只要我不死,早晚将你这贱奴碎尸万段!” 卢崇信笑了下,慢慢将长鞭收起,突然又展开,啪,向卢元礼脸上重重一鞭。 卢元礼应声摔倒,吐出几颗带血的牙齿。卢崇信收起鞭子:“姐姐。” 他低头勾唇看着苏樱,似哭又似笑,喑哑的嗓音:“我现在不是男人了,以后姐姐越发不会要我了。” 苏樱觉得怕,本能地向后退,腰间一暖,裴羁搂住了她,轻声道:“别怕,有我在。” 温暖的感觉,随着他的呼吸一起,拂在她耳尖上,苏樱抬眼看他,卢崇信还在说话:“不过没关系,只要能看见姐姐,只要能在姐姐身边,我怎么都行。” “别怕,”裴羁低低的,又重复了一句,“无论发生什么事,有我在,便有人为你托底。” 苏樱怔怔看他,袖子被拉了一下,卢崇信凑近来:“姐姐想不想知道,当初你逃出长安时,是谁在背后捣鬼,拦住了你?” 裴羁心中一凛,低眼,对上苏樱微红的眼梢。
第63章 可以阻止的。强行驱逐卢崇信, 甚至,他也可以杀了卢崇信。像从前那样,切断她与外界的所有联络, 如今她什么都记不得, 渐渐开始依恋他, 他可以让秘密永远封存, 等她想起来时, 一切都成定局, 她已经是他的妻,他们永远也不会再分散。 裴羁沉默着, 却终于什么也没有做。 已经错了太多, 至少这一次, 他可以选择, 赎罪。他曾经对她犯下的罪过,他来扛。 “姐姐,”卢崇信紧紧看着苏樱。她不记得了, 从前她看见他是怜爱,后来变成冷淡, 那些冷淡疏远曾经让他一颗心像在热油里熬煎, 生不如死。但,即便是生不如死, 都好过眼下这样毫无波澜, 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一样。该死的裴羁, 竟然让她忘了他, “裴羁是不是不曾告诉过你, 我是谁?” 裴羁垂目,对上苏樱探究的目光, 她向卢崇信说着话,一双眼看的却是他:“你是谁?” “姐姐从前,一直唤我四弟,”卢崇信微微仰头,眼梢湿着,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姐姐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该死的裴羁,竟害她忘了他。杀了裴羁,他今日所受的痛苦,必要让裴羁百倍千倍偿还。不,不止要杀他,还要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卢崇信慢慢地,向着苏樱走近一步:“两个月前,卢元礼逼迫姐姐嫁他,我竭尽全力阻挡,姐姐怕他对我不利,于是瞒着我,逃出长安。” 余光里瞥见窦晏平全神贯注的脸,他倾着身子向着苏樱,单手按剑,仿佛随时都要冲出去保护她似的,卢崇信顿了顿。还有他。若不是他霸占了姐姐,他的姐姐,怎么会不理他?若不是他横生枝节给姐姐写信,他又怎么会惹姐姐生气,让姐姐从此疏远了他? 在袖子底下攥着拳,忽地看了窦晏平一眼:“那时候窦刺史在剑南吧?建功立业,春风得意,根本顾不上姐姐有多艰难了。” 窦晏平冷不防被刺了下,一阵愠怒。待要辩解,又无可辩解,在懊悔与自责中看着苏樱:“念念。” 他没什么可辩解的,即便是上了裴羁的当,也是他识人不清,但这结果,却让她承受了。“念念,对不起。” 她也看着他,长睫毛闪了闪,似是不解他为什么这么说,让他心里猛地刺痛,转过了脸。 卢崇信心中一阵快意,慢慢地说了下去:“那天姐姐瞒过所有人的耳目,设下几路疑兵引开卢元礼,自己假扮成胡女出城,眼看就要成功,却在最后一刻被卢元礼追上,拦回城中。姐姐,你聪明智慧,这世上无人能及,卢元礼却蠢如猪狗,我一直都很疑心,卢元礼怎么可能看破姐姐的计策?” “贱奴!”地上的卢元礼啐了一口,嘶哑着喉咙骂了起来,“我早晚将你碎尸万段!” 裴羁心中陡然一阵郁燥,沉声道:“来人!” 场中几人一齐回头看他,侍从听令上前,裴羁顿了顿:“拖出去。” 卢元礼被拖着架着,咒骂着出了门,裴羁低头,在苏樱不解的目光中,握住她的手:“念念。” 他知道卢崇信接下来会说什么。那个傍晚,他处心积虑,破坏她出逃的计划,逼得她走投无路,不得不求他。 他错待她的,第一件事。 “怎么,裴宣谕坐不住了吗?”卢崇信笑了下,“姐姐,他害怕让你知道呢,说不定他也要赶我出去,甚至,杀我灭口。” 杀他易如反掌,只不过,他需要面对的,从来都不是他。裴羁在 巨大的悔恨中,紧紧拥苏樱入怀。为什么当初不曾看清自己的内心?为什么一错再错,以至于无可挽回? “你,”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便任由他抱着,抬眼看他,“怎么了?” 裴羁垂目看她,心口藏着的铜钱像烙铁,烧得人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她眼下如此信任他,依恋他,一旦真相戳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念念。” “姐姐,”卢崇信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他搭在苏樱腰间的手,一字一顿,“那天你没能逃出长安,全都是裴羁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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