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的语声立刻停住, 苏樱转身, 对上裴羁审视的目光,嫣然一笑:“你回来了。” 快步向他走去,眼波盈盈, 只在他身上。 她是在邺城,杜若仪赶来行家法时, 一点点想起了从前的事。彼时审时度势, 知道在那种情况下绝不可能逃掉,于是便继续装作失忆, 麻痹裴羁, 等待机会。 阿周是靠不住的, 因着裴羁肯娶她, 阿周已经全然投向裴羁, 绝不会帮她逃走。窦晏平也不行,他太正直纯良, 换做是她,船上那一剑她早就刺了下去,但窦晏平做不到,况且裴羁必然会狠防着窦晏平,与他联络,风险太大。她耐心等了这么多天,直到叶儿回来,直到她昨夜试探,确定叶儿对她忠心耿耿,这才开始行动。 “回来了,”那点淡淡的疑心对上她温柔的眼波,一眨眼便已抛在了脑后,裴羁双手捧着风筝递过来,“找到了,压在书里。” 是从案上一本摊开的书底下找到的。昨日他到田昱处商议公事,二更天方才回来,她在书房等他,等得太久睡着了,后来还是他抱她回的卧房,大约是等他的时候玩着风筝,随手压在那里,忘记了。 苏樱接过风筝放在桌上,轻着声音:“谢谢。” 最初醒来的时候的确全都忘记了,唯一记得的只有阿耶,锦城,她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现在想来,大约是呛了水受了刺激,那些天精神和身体又都已经撑到极限,所以才会出现短暂的失忆。 不过,也正好让她找到了一条出路。就好像老天也在帮她似的。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裴羁说着,目光越过她看向边上面色阴沉的卢崇信,随即一抬眉,轻轻拥她入怀。 淡淡的降真香气随着他的拥抱,无孔不入地闯进来,苏樱低着头,余光里瞥见卢崇信阴戾的眼神。 我会帮你,杀了裴羁。方才他伏在她耳边,低声对她说。 她也没想到卢崇信会出现,亦且变成了魏博监军副使。他是比窦晏平合适得多的人选,心狠手辣,无所顾忌,而且,他握着兵权。 他会帮她如愿的。 伸手搂住裴羁,脸埋在他胸前,向卢崇信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离开。 裴羁觉得腰间突地一疼,她的手压到了他的伤,天热,伤口痊愈的慢,被她这么一握,滋味并不好受。但,这是她这么多天,第一次主动亲近,肌肉在衣服底下绷紧了,裴羁在疼痛与渴望之间,生出一种怪异复杂的滋味,喑哑了声音:“念念。” “姐姐,”身后响起阴郁的声音,卢崇信挪过步子,“我该走了。” 阴沉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松开手想要回应,裴羁心里一空,强硬着重又将人搂回怀里。 够了。卢崇信之类,根本就不该见她,若不是为了她的病,任何一个男人,他都不会放进来见她。不愿意她与卢崇信说话,便自己抢先问道:“今天好些了没有?这两天有没有按时吃药?” 卢崇信慢慢走到门外,在廊下等候沈时。 隐约能听见苏樱低低的回答:“吃了,太苦,每天满嘴里都是苦味儿。” 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拳,想起方才她低着头,轻声在他耳边说:“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那时候她靠得那么近,说话时的气息像母亲的手,轻柔地抚着他的脸颊。其实他已经不怎么记得母亲的模样了,母亲被发卖的时候他还太小,记忆并不能那么深刻,但后来,她出现了。他所有温暖的记忆,全都变成了她。 指甲掐进肉里,甜蜜中掺杂着疼痛,卢崇信听见裴羁答道:“喝点蜜水漱一漱吧,良药苦口,病才能好得快。” 蠢材。什么良药苦口,若她嫌苦,就该把所有的药统统变成甜的。卢崇信回头,向沈时说道:“沈医监,我阿姐说药苦,换个方子吧。” “这,”沈时想说配药又不是儿戏,哪里还带自己挑口味的?对上他阴沉沉的目光,腹诽的话全都又咽回去,“我这就改。” 这些天开的方子都是补养安神为主,以他医家的经验来看,苏樱最大的病症就是体虚多思,补养跟上了,身体自然就会好转,至于失忆,那是个心病,药石之力,却也不大。沈时思忖着,将几味苦药改成平和的药材,急匆匆写了一遍。 屋里,苏樱松开了裴羁。 衣裳上还沾着他的降真香气,与他太亲近,便是想好了该当敷衍他,迎合他,一旦做起来,依旧忍不住厌恶抗拒。苏樱在案前坐下,抬眼:“你快去忙吧,我没事的。” 裴羁正在整顿牙兵,欲除掉田昱的心腹大患,帮他独揽魏博大权。卢崇信是这么跟她说的。卢崇信还说,一旦此计得售,裴羁必将手握大权,无法撼动,所以他会与牙兵联手,对抗裴羁。 卢崇信并不知道裴羁的具体计划,裴羁一向缜密,那些机密除了他和田昱,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牙兵那边昼夜不安,只恨不得其门而入。不过没关系,她会想办法探听出来:“方才四弟说你这些天都会很忙,要弄端午赏赐什么的,我不耽搁你了。” 裴羁心头一宽,原来那时候卢崇信提起庄敬,是为了这个。 挨着她身边坐下,轻轻搂她在怀里,低声道:“不着急,我再陪你待一会儿。” 马上就是端午,他计划利用这次发放节赏,挑起牙兵内讧,分而化之。 八千魏博牙兵之所以难对付,除了武力强盛之外,也因为他们内部靠着多年的姻亲关系互相关联,盘根错节抱成一团,对外时上下一心,极难撼动。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争斗,他会找到他们之间的裂缝,撬开来,逐个击破。 “危险吗?”苏樱在他怀里抬头,因为担忧,紧紧蹙着眉头,“方才四弟说,那些牙兵很忌恨你。” 危险。八千牙兵,每一个都想要他的命。当然,还要加上外面那个阴沉沉一直盯着他的卢崇信。裴羁抬眼,卢崇信慢慢走进来,沈时已经开好了方子,他拿起来看了眼,问道:“不会苦吧?” 裴羁看着他,低头,在苏樱发心里吻了一下:“不危险。” 巨轮已然启动,无有人可以阻拦,卢崇信背地里那些动作只能是螳臂当车,注定要被碾得粉身碎骨。 门外,卢崇信红着眼,为着那个吻愤怒到极点,身体都打着颤,待要如何,裴羁怀里的苏樱忽地抬头,看他一眼。 安抚中带着警告的眼神,卢崇信顿了顿,不得不按下满腔杀意,喑哑着声音道:“姐姐,我走了。” 慢慢走出门外,回头,廊庑幽深,已经看不见苏樱了,卢崇信转过脸。 来的时候王钦交代过,既要拉拢田昱,防着他暗中支持太和帝,又要拉拢牙兵,想办法掌控魏博局势。但他并不准备拉拢田昱。田昱太倚重裴羁,不会让他杀裴羁。他会联合牙兵,杀死裴羁,另立一个听话的节度使。 监军庄敬是太和帝的人,有他挡在前面,他这个副使能做的十分有限,眼下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庄敬。 亲兵拉过车子,卢崇信低头上车:“去监军府。” 耳边又响起苏樱轻柔的低语:“四郎,帮我杀了裴羁吧。” 他会杀死裴羁的。为着苏樱,为着他今日看见的一切。 入夜时,苏樱吃了药,等叶儿支开阿周以后,独自提着灯笼往裴羁的书房去。 自从那天裴羁发了话以后,她在这府中畅行无阻,即便是裴羁办公事的书房她也可以随时进去,但她偷偷找过几次,关于这次整顿牙兵的文书,不在书房。 她猜测应当在书房连着的小套间里,那里平日里总是上着锁,从不曾开过,裴羁多半把机要文书都放在里面。那个套间,裴羁应当不会让她进去,他虽然不再防备她,但这些是公事,公私之间他一向分得清楚,不会让她影响到他的公事。 两刻钟前侍从禀报说裴羁回来了,往日里他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她,今天却一直没去,她猜他多半在处理紧要的公事,现在闯进去,说不定可以窥见端倪。 前面灯火骤然一亮,书房到了。 张用守在门外,看见她时有点紧张,飞快地迎出来:“娘子请回去吧,郎君有些事,等办完了就去看娘子。” 苏樱抬眼,透过书房的绿纱窗,看见内里隐约的灯光。裴羁通常不会拦她,除非,是有机密大事。 越过张用推门进去,套间门从里面锁着,门缝里隐隐透出灯光,裴羁就在里面。苏樱慢慢在榻上落座:“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这……”张用踟躇着,不敢拦,也只得低着头在边上守着。 苏樱随便挑了一本书看着,套间里始终没有动静,裴羁还真的,沉得住气。忽地抬起衣袖掩住唇,轻轻咳了一下。 张用连忙倒了水送过来,苏樱抿了一口,轻轻地,又咳了一声。 门缝里漏出来的灯光晃了下,跟着响起脚步声,吱呀一声门开了,裴羁隐在门后,沉沉目光看着她:“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就过去看你。” 苏樱闻到浓重的药味,还有淡淡的血腥味,看见他隐在门背后,但又不曾完全遮住的,披在身上的衣袍,猛然反应过来他并不是在办公事,而是在换药。 天热,伤口愈合得艰难,他公务既多,又不放心留她独自和窦晏平、卢崇信相处,又怕她一个人寂寞,是以白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她身边,公务便都留在夜间,等她睡着以后处理。这些天她虽然不曾亲眼见证,但她猜测,他大约没有一天能在三更之前合眼的。 人既不得休息,背上的伤也就迟迟不见好转,想必是怕她看见了担心,便独自躲在这里换药。 苏樱起身,向着他走过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迈步进门,他眉头蓦地蹙紧,似是想阻拦,到底又没有阻拦,任由她越过他,走进不大的房间。 血腥味越发浓重了,苏樱看见案上换下的沾血的纱布,看见地上放着的银盆里,清洗留下的血水,他想是为了起来见她,匆忙中衣袍搭在肩上,背上斑驳的伤掩不住,触目惊心的一大片,苏樱心里突然生出怪异的滋味,转过了脸。 裴羁看见她微微抿起的唇,忙道:“快些出去吧,你脾胃弱,闻不得这个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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