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感觉到怀中温热的身子轻轻一抖,她惊讶着,不能置信:“你说什么?” 杀了卢崇信,秘密还是秘密,他还可以拥有她镜花水月的依恋,哪怕只能再多一天。裴羁沉默地站着,杀意汹涌着上来,又被摁下。过去他一错再错,至少现在,他可以选择,不再欺瞒她。 “那天姐姐乔装出城,是裴羁给卢元礼报信,引卢元礼去追,卢元礼不知道姐姐走哪座城门,是裴羁引他去金光门,在最后一刻,拦住姐姐。”卢崇信慢慢说着。 这两个月里他片刻不曾停歇,找她,查那夜的真相。自从投靠王钦,手下可用之人多出数倍,可借之力更是多出十数倍,权势,可真是好东西啊,从前他苦苦求索不得的答案,在权势的加持之下,这么快,便都弄得清楚明白:“卢元礼追赶姐姐的时候,裴羁就在……” “念念,”裴羁出声打断,怀里的苏樱在发抖,他搂她搂得太紧,以至于自己的声音也跟着打了颤,听上去竟像是恐慌。在袍袖下默默攥拳。一切已无法挽回,但至少,他可以选择亲口告诉她真相,“是我做……” 她仰着脸看着他,红红的眼梢,眸子里濛濛的水汽,让他的心脏突然像是被利刃刺穿,痛到无法呼吸,伸手向她眼角拭去,她突然转过头:“我不想听。” 场中有片刻寂静,卢崇信难以置信,急急唤了声:“姐姐!” “念念,”窦晏平上前一步,那晚的事他听叶儿讲过,也一直怀疑是裴羁幕后策划,只苦于没有机会告诉她,“那夜的确有很多疑点,要不要听他讲完?” “我不想听。”苏樱挣脱裴羁的拥抱,站直了,目光慢慢看过场中几人,“我与裴郎君马上就要成亲,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跟我说。” 迈步向外:“我要出去走走。” “念念!”身后脚步踉跄,裴羁追了过来,许是错觉,总觉得他声音都在发抖,步子也乱得很,就好像随时都要摔倒似的,苏樱皱眉回头,裴羁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她,“念念,过去全都是我做错,对不起。” 在巨大的惊喜和不安中紧紧抱着,像失而复得珍宝,一刻也不敢松手。她不想听,因为他们是夫妻,她不愿别人说她夫婿的坏话。原来得她维护,是这般滋味。“念念。” “我想出去走走,”苏樱低眼,看见裴羁埋在她肩头,微微轻颤的肩。转开脸,“你答应过我的。” 是的,她的生辰礼物,只是想要出去走走。他过去对她,到底都做了什么。裴羁抬头,在锥心的悔恨紧紧抱着她:“你放心。” 你放心,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再不会阻拦。凡我力所能及,全部奉上给你,即便我力所不能及,粉身碎骨,亦要为你奉上。只要,是你想要的。 “什么?”她听不懂他全不相干的这句话,微微皱着眉。 “没什么。”裴羁抬手,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痕迹,轻着声音,“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骑马。”苏樱抬眼,望着大门的四条边框内,莽莽苍苍的远方。 外面,大得很呢。 “姐姐。”卢崇信踉跄着追出来时,苏樱一跃上马,回头看他一眼。 温存怜惜的目光,让他猛然想起从前与她在卢家的时光,心里砰的一跳。 边上人影一晃,窦晏平追出来上马,加上一鞭,追随她出了门。 卢崇信定定神,腐刑的伤还不曾好,眼下骑不得马,只能乘车跟上。眼前晃来晃去,全都是她方才那温存的一瞥,可她先前看他时,分明是平静的,全然不记得他的模样。 车马逶迤,穿过城中大道,向着城门外行去,节度使府的二层露台上,田昱遥遥望着,摇了摇头:“裴羁一早告假,说有要紧事,原来竟是给小娘子过生日。” “礼物我已经打点好了,一会儿我亲自给她送过去。”田午望着最前面与苏樱并辔而行,时不时探头跟她说话的裴羁,“阿耶也知道了吧,那个女人,苏樱,是他曾经的继妹,他父母和离就是因为苏樱的母亲,裴家和杜家绝不会让他娶苏樱。” 田昱看她一眼:“那他也不会娶你。” 田午笑了笑,半晌:“有裴羁这样的女婿,阿耶总该放心了吧?” 露台下人影一晃,田昱的侄子田承祖快步走来,笑着向上面挥手:“伯父,我待会儿就要去城外练兵,特来向伯父辞行。” 练兵?这废物知道什么练兵。几次上阵全吃了败仗,只因为生了个卵子,便能轻轻松松,压她一头。田午一手搭住露台栏杆:“阿耶,我去给裴羁的小娘子送礼,走了!” 翻过栏杆从二层一跃而下,田承祖从楼梯走上来,看她跳上马加上一鞭飞也似地往外奔去,不觉皱了眉头:“妹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哪里有半点像个女人?当心将来嫁不出去。” “我与你一道去军营吧。”田昱没有接茬,拍拍他的肩,“承祖啊,你将来还要挑起魏博的担子,这练兵一事,可不能马虎啊!” 城门前。 裴羁按辔勒马,指着远处玉带似的大道:“这便是往长安去的官道,我已派人去接叶儿,再过几天她就来了。” 方才一路在城中各处走动,大致已将魏州城的布局记在心里,苏樱默默看着,偶一回头,卢崇信站在车边,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她,苏樱顿了顿,定睛看他片刻,转过了脸。 从这天开始,裴羁改了规矩,宣谕使府上下人等一概听苏樱调遣,无论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任何人不得阻拦,只需尽快禀报于他,确保她安全即刻。只不过接下来一连三四天苏樱身上都不好,日日请医服药,却是半步也不曾出去过。 好在沈时的诊治颇见功效,苏樱没多久便想起了阿周,接下来几天陆陆续续又想起了一些从前的琐事,只是还不怎么认得人,裴羁日日悬着一颗心,既盼着她能好,又不愿她想起从前。 像头顶上悬着的一口铡刀,明知道迟早会落下来要了性命,但在落下来之前,总还贪恋着片刻的欢愉。 第五天时,窦晏平带着叶儿,风尘仆仆自长安赶到。 “娘子!”叶儿一看见苏樱,立刻飞奔着冲了过来,“我总算见到娘子了!” 裴羁生怕她撞到苏樱,连忙将人护在怀里,叶儿将到身前时硬生生停住,瞪大眼睛看着苏樱:“娘子,你,不认得我了?” 来的时候她便听说苏樱失忆了,但心里总盼着多年情分,她能记得她,此时对面相见,看见她那样平静地看着她,显然并不记得,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叶儿强忍着眼泪:“娘子,我是叶儿啊。” “我知道你是叶儿,但有些事,我不记得了。”苏樱带着歉意,握住她的手,“抱歉。” “没事的,”叶儿深吸一口气,急急擦了眼角,“娘子快别这么说。” “小娘子的病马上就能治好,她都已经记得我了,”阿周连忙拉过叶儿,“快别惹她伤心了,跟我去后面收拾收拾。” 她两个一起往后面去了,窦晏平将带来的长安土仪放在案上:“念念,今天觉得好些了吗?” “好多了,”苏樱看他拆开包袱,一件件往外取着玩器、吃食,最后又拿出一个层层包裹,显见收藏的十分精心的小匣子,不由地笑起来,“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画的风筝。”窦晏平打开匣子,取出一只菱形竹骨风筝,他第一次见她时她手里拿的便是这个,当年定情之后,他向她要了来,珍藏至今,“上面画的是你和你阿耶。” 伸手递过,裴羁挡在前面接了,这才递给苏樱。 她接过来细细看着,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她在回想从前的事,回想她阿耶,还有窦晏平。 嫉妒如同毒蛇,将五脏六腑咬得千疮百孔,裴羁沉默地看着。这几日窦晏平每天都来看她,卢崇信也是,他不能阻拦,为着她的病早点好,便是嫉妒得要癫狂,他亦不能阻拦。 “你去忙吧,”她忽地抬头,看见了他,“你还有公事,别耽搁了。我跟窦郎君再说两句话,便也要回去歇着了。” 血淋淋的心突然不疼了,她眼波温柔,似春风,抚慰着他。她是要避嫌,特意安慰他。眼梢发着热,裴羁柔声道:“无妨,我陪着你。” 窦晏平黯然着,低下了头。 入夜时起了风,阿周劳累多日,今天便换了叶儿值夜,外间的窗户不曾关紧,风一吹,沉闷地发着响,叶儿轻手轻脚起来关紧了,一回头时,苏樱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掀起一角帐子,默默看她。 “娘子?”叶儿吓了一跳,这一刹那,恍惚觉得回到了从前,她不曾失去记忆的时候。 “我就要跟裴郎君成亲了。”她安静地看着她,烛光下幽沉沉一双眼,“周姨说,这样最好,裴郎君会好好待我的。” “娘子,”叶儿心里发着紧,“你真的要嫁裴郎君?他,他。” 他好像,不是良配。娘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想过去找他。 “你不像周姨那么想吗?”苏樱抬眼,“你不觉得,我嫁给裴郎君是最好的选择?” 叶儿犹豫着,许久:“我只听娘子的吩咐,无论娘子决定怎样,我都帮着娘子。” 许久,苏樱坐起身来:“你过来。” 叶儿连忙走近,挨着她坐下。 翌日。 卢崇信一大早便带着沈时赶来,诊脉之后,沈时去外间开方,苏樱忽地唤了声裴羁:“我昨天好像把风筝落到你书房里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 裴羁看了眼卢崇信,极不放心留他在她身边,但此时阿周和叶儿都在,料想也不会有事。点点头:“好。” 卢崇信看着他匆匆离开,回头,苏樱正看着他,熟悉的,温存的眼神,让他心里砰的一跳,模糊了双眼。 叶儿拉着阿周去外间向沈时询问病情,卢崇信定定神,低了头,喑哑着声音:“姐姐,他们都说你不记得了,可我总觉得,姐姐是记得我的。也许,是我奢望了吧。” 她看他一眼,目光轻柔,声音压得极低:“不。我记得。”
第64章 裴羁取了风筝回来时, 隔着窗户看见叶儿和阿周在外间与沈时说话,心里便是咯噔一下,那么眼下里间, 只剩下苏樱和卢崇信了。 压着眉快步进门, 里间帘子半卷, 苏樱站在窗前, 卢崇信跟在边上, 低着声音跟她说话:“姐姐, 监军庄敬是……” 裴羁皱眉,卢崇信跟她说这些朝堂之事做什么? “娘子, ”叶儿急急跟上来通报, “郎君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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