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杨氏同样和颜悦色,先吩咐薛妈妈去车上泡茶,随后与敬成王妃一起走向店铺内的茶水桌。 敬成王妃朝女儿摆摆手,“自己去挑选吧,但要认真些,瑕疵的可要不得,回头还会被你父王责备。” 说完,又看向杨氏,笑着解释道:“王爷想要买些字画送给得力部下,哪能选有瑕疵的次品,多掉份儿。” 这话无疑是在暗讽秦妧附庸风雅,却又舍不得花银子。 作为小辈,秦妧自然不能直接怼回去,她静坐杨氏身旁,不自觉捏紧了袖口,面上维持着得体的笑。 刚好这时,薛妈妈送来冲泡好的茶水。 杨氏请敬成王妃先用,自己也执起盏,吹了吹茶面,“妧儿买的那幅山水泼墨画,是送给我的,不说妙手丹青,也是栩栩如生,我很喜欢,也认一个理儿,金无足赤,瑕不掩瑜,过度追求无暇的事物,只会一无所获。王妃觉得是这个道理吗?” 稀有的白圭尚有瑕疵,遑论是一幅画。杨氏所言确无不妥,是在陈述事实,令对面的敬成王妃哑然失声,有种自己不够大度,蓄意找茬的狭隘感。 脸颊火辣辣的,敬成王妃执盏饮了口茶,却因心不在焉烫了舌头,又不得不保持端庄,不想叫人看了笑话。 将一切尽收眼底,秦妧心口又冉起了丝丝暖意,婆母在没有见到那幅画的前提下,毫无顾虑地维护了她,是真的将她当做家人看待了吧。 与外冷内热的人打交道,往往会在相处的细节中,感受到意想不到的温暖。秦妧轻提嘴角,主动上前为两位长辈斟茶。 离开字画行时,秦妧将挑选的画作放在车厢内,转头对杨氏道了声谢。 杨氏捻起桌上的一颗酸梅含进嘴里,酸得皱起脸,“说什么见外的话?” 品尝完酸梅,她撩起车帘看向街面的店铺,“咱们再去一趟馥糕坊,买些老三媳妇爱吃的杏仁酥吧。” “好。” 担心长媳为此吃味儿,杨氏解释道:“老三媳妇刚怀上,恐有小产的可能,我这个做婆婆的,是会多倾向于她那边,你需担待些。” “儿媳明白,母亲不必多虑。” “你是个明事理的。”杨氏宽慰地点点头,又想起丈夫离京前叮嘱的事,也就一并道了出来,“按着长幼排序,侯爷是希望长子和长媳先传出喜讯,如今让老三夫妻抢了先,你夫妻二人也该上上心。当然,这不怪你,是我这个做娘的没有管好儿子们。” “母亲言重了,儿媳会加把劲儿的......”秦妧答应得利落,可心里不是个滋味,想起晨早对暮荷说的话,又开始纠结了。 后半晌,秦妧如往常那般,遣人去了一趟内阁官署打听裴衍是否回府用膳,却见暮荷换了一套碧色对襟絺衣走进东卧,两襟各露出一大截锁骨,脖子上还多了一条钑花链子,直抵抹胸的上缘。规矩中透着一丝刻意。 秦妧摘下鬟上的烧蓝银篦时,打量了暮荷几眼,心里不太舒服,可闸门是自己开的,也怪不得暮荷起了私心。 只是,若按着规矩,主母在彻底发话前,即便侍女做好了准备,也不可迈出蓄意勾引的第一步。 “暮荷。” “奴婢在。” “把衣服拢一拢。” 暮荷立即掩好衣领,低头做起自己的分内事。 素馨苑的管事回来后,站在正房门前恭敬道:“大奶奶,世子一会儿便回府。” 秦妧道了句“有劳”,忙让厨役准备膳食。 裴衍不忌口,也无特别中意的菜肴,对厨役们而言,是最好伺候的主子了。 ** 华灯初上,裴衍回到府上,先去杨氏那里请了安,还被劝说该去山鹃苑那边送上祝福。 裴衍知道闻氏是无辜的,当着母亲的面没有拒绝,想着让秦妧备着礼品送过去。 回到素馨苑时,见一身石榴红裙的秦妧等在廊下,他径自走了过去。 “肚子还难受吗?” 哪想到他会记得这事儿,秦妧轻轻咳了声,用以掩饰尴尬,“好多了,让兄长记挂了。” 一口一个兄长,还真是叫顺溜了,裴衍刚要揶揄两句,却被视野中突然出现的碧绿身影扰了注意力。 暮荷莲步上前,低眉顺目,“世子、小姐,饭菜备好了。” 感受到暮荷的殷勤,秦妧有种说不出的被动,然而是她自己搬起的石头,又能怨谁? “兄长,可以开膳了。” 在听得这声称呼后,暮荷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在两人之间来回偷瞄。新婚没多久,小姐就能将世子往外推,很可能说明她心里还有二爷,一时半会接受不了世子。 有了初步的猜测,暮荷上前一步,笑着张罗起来,“奴婢已为世子备好了温水净手。” 裴衍带着秦妧走进堂屋,本打算像往常一样安静用膳,却发觉暮荷在一旁跃跃欲试,意欲布菜。 平时怎么没见她如此勤快? 再反观秦妧,一副放任的模样,也不知在酝酿什么。 裴衍品出些猫腻,却又觉得不至于。没有正室会傻到在怀上子嗣前,就给丈夫身边塞人的,除非......心有所属,不图日后富贵。 想到此,清眸一凝,他浅尝了一口暮荷夹到盘中的酸辣笋丝,没有表露出厌烦。 见状,暮荷更为卖力地布菜,但也没忘了照顾秦妧,毕竟自己的荣华与自家小姐息息相关。 她拎得清身份,知道有些东西的得失,仅凭主子的一句话而已。 入夜,裴衍坐在东卧窗边的榻前,一手持书卷,一手剥桂圆,动作娴熟、干净利索。 秦妧则坐在桌前开始选绣线,打算送闻氏一个防受风的刺绣抹额。少时清贫,她靠女红谋过生,绣工还算精湛,来京寻父后也没有丢了这门手艺。 倏然,屋外传来脚步声。 接着,一道粗犷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十六卫副统领有事禀奏!” 来者身形健壮,单膝跪在裴衍面前,看样子十分焦急。 十六卫谨护东宫,乃太子近侍,直属太子掌管,但太子年纪尚浅,便由身为太子少傅的裴衍代为执掌。 在太子的师傅中,虽还有太子三师及少师,但皆已年迈,加之裴衍跻身内阁,自然而然在东宫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裴衍屏退其余人,只留秦妧在旁,“讲。” “禀裴相,定昏时分,太子殿下在暖香阁被三皇子出手给打了!贵体虽无大碍,但情绪不稳,不肯离开暖香阁。” 裴衍捏捏眉,起身走向屏风,“妧儿,替我更衣。” 听出事态的严重性,秦妧不敢耽搁,小跑着跟了上去。 半晌,从屏风后走出的男子,绯色襕袍、玄黑革带,一派威严浩气。 副统领赶忙起身,却听走出门槛的男子道:“妧儿,随我一同前去。” 副统领诧异地扭过头,看向同样诧异的姝丽美人,不懂裴相为何要带上女眷,他们明明是要去处理极其严肃的事。 紧迫之下不容迟疑,秦妧随手拿过一件薄斗篷披在身上,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东宫的马车行驶在夤夜中,快到破晓时,才抵达城外的暖香阁。 暖香阁是皇族静思之地,五岁的太子因宫宴时打盹,被天子送来此地思过,谁会想到,竟遭了皇兄的“毒手”。 毕竟是个五岁的孩子,头一次遇见这种事,不免闹起脾气,说什么也不肯回宫。 “本宫现在回去,只会被大皇兄和二皇兄嘲笑,才不回去丢人现眼!尔等退下,别来烦本宫!” 白胖的小家伙窝在床角,犟得像头牛犊,厉目瞪着一众宫人,“再拉本宫,本宫砍了你们的手!” “殿下若真能下得去手,臣反倒欣慰了。” 随着一道冷幽的声音传来,裴衍推门走进,视线扫过众人,落在犄角的小家伙身上。 胖胖的太子立马爬下床,赤脚跑向裴衍,告起了状,“少傅,三哥打我!” 紧跟在裴衍身后的秦妧盯着趴在裴衍肩头,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小家伙,喟叹不已。 来的路上,她听裴衍讲起皇族的情况,也就并不疑惑,堂堂东宫太子怎会被三皇子打了。 嘉仁帝有四子,太子最小,是已故的张贵嫔所生,前面三位皇兄分别出自皇后、贤妃和德妃。 张贵嫔曾宠冠六宫,却因出身低微,无法晋升妃位,后因一次救驾有功,换取了子嗣的荣华。 张贵嫔因伤离世那日,嘉仁帝痛不欲生,卧床多日,病愈后下了两道圣旨,追封张贵嫔为怀德皇后、封四皇子为东宫太子。 可坐拥佳丽三千的皇帝,又有几人专情?很快,嘉仁帝身边有了年轻貌美的新欢,对小太子母亲的感情,也转到了新欢身上。 没了父爱的小太子,成了众矢之的,幸得敬成王和安定侯扶持,得以在宫中立足。 虽大事有人撑腰,可细碎的小事,尤其会牵扯宫妃和皇子的家事,外人就不好插手了。 今日动手的人是三皇子,其母德妃,乃大理寺卿之女,虽不再享有盛宠,却得嘉仁帝的信任,时常辅助皇后料理后宫诸事。 三皇子比小太子年长十一岁,寻常就是个混世魔王,根本不把“妖妃”之子看在眼里。 此刻,乱作一团的屋子里,因裴衍抱起了小太子而变得安静。宫人们松了一口气,至少有人能降得住暴躁的小牛犊了。 可出乎众人意料,裴衍并没有宽慰怀里的小家伙,而是将他放在地上,轻轻推向秦妧。 “这是内子秦氏,殿下有什么委屈,可与她倾诉。” 秦妧这才明白,裴衍带她前来的目的,无非是哄孩子。 暗自摇摇头,她附身看向小太子脏兮兮的脸,温柔笑道:“殿下不妨将事情经过讲给妾身听,让妾身来评评理儿。” 小太子还想抱裴衍的大腿,却见自己的少傅兀自坐在窗边,只能扁着嘴看向秦妧,恭恭敬敬地拱起手,“师母,学生有礼了。” 哪受得起啊,秦妧立即还以一礼。 之后,小太子讲述起了打闹的经过,都是些孩子间的斗气。 秦妧温声安慰许久,才换来小太子的笑脸。 五岁的小家伙还不懂记仇,没一会儿就拉着秦妧絮絮叨叨,暂忘了烦心事。 可他暂忘了,不代表辅臣会略过。小孩子间的斗气,换作寻常人家是没什么,可东宫太子是君,三皇子再矜贵也是臣,实不该以下犯上。况且,三皇子已经十六了,只比秦妧小两个月。 引啜完盏中茶,裴衍看向副统领,“早朝后,将三殿下带来这里。” 副统领一愣,“裴相,这不大合适吧,恐会触怒德妃娘娘。” 裴衍放下茶盏,淡淡道:“若娘娘问起,就说是我的意思。” “......诺。” 两个时辰后,三皇子在掌印太监安常保的陪伴下,来到了暖香阁,傲慢之态,全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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