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的心忽然就一空,修长手指一颤,手中的邸报纷纷扬扬洒落在地。 他喉头仿佛黏住,喉结很用力地滚了一遭,语气平静再问,“什么时候的事?” 黄锦抬头看了一眼那张俊脸,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唇角一动不动,唯有那双眸子有如深渊一般,叫人探不见底,黄锦慌张地眼珠子都在颤, “方才才发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失踪,尚需盘查....有可能是除夕...” 拒锦衣卫的禀报,除夕那日乌先生出了门,而李巍最后一次见李凤宁也是除夕。 黄锦说到最后,嗓音微弱,几不可闻。 裴浚这一刻说不上什么感受,只觉眼前一片空白。 比起紧张的黄锦,彭瑜简直是一脸如临大敌的模样,额上的汗珠一层层往外冒,他甚至觉着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了,李凤宁在他手里出了事,他若寻不回来人,就等着见阎罗吧。 毕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是稳住道, “陛下稍候,臣这就全程搜查,一定将凤姑娘带回来。” 彭瑜这会儿已经顾不上等裴浚发号施令,飞快退出去,召集锦衣卫千户全城戒严,大肆搜查。 毕竟是位老练的指挥使,心里很快盘算出章程来,明知京城都在皇帝掌控中,一旦真要带走李凤宁,必须出城,出城需要过所,要在最短时间内拿到过所混出城,最好的法子便是去黑市。 于是彭瑜亲自带兵,将坐落在西市柳巷深处的黑市给封锁,立刻揪住几名倒卖过所的老混子,又遣人将那日乌先生去过的掌柜家人,悉数带去北镇抚司,严刑拷问乌先生来历。 除此之外,他当然也没有放松全城搜捕,万一对方狡猾,故意藏在某处,等着风声过后再出城呢,也不是没可能。 彭瑜顷刻布下天罗地网。 再说回黄锦这边,等彭瑜离去后,偷瞥一眼上方的皇帝,那张脸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沁在冰水里,罩着一层白白的寒气,寒气之余更隐隐闪现慌乱。 黄锦跟了裴浚十多年,第一次在这位主子眼底看到慌乱。 如果李凤宁跟乌先生同时消失,有两种可能,李凤宁摆脱皇帝的控制,唆使乌先生带她离开,第二种可能,乌先生要挟李凤宁出城。 黄锦毕竟是会当差的,很懂得怎么安抚裴浚,比起第一种,显然第二种更容易让他接受, “陛下,奴婢以为,您疼爱凤姑娘已是人尽皆知,若有心人借此做文章也不是不可能,那个乌先生来历不明,会不会以此掳了凤姑娘走,以来要挟陛下?” 裴浚没有接话,他满脑子是李凤宁消失了,消失二字像是穿透他的身体,将他胸膛捅成漏风的筛子,他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不,冷静下来。 裴浚抚了抚膝头,起身往外走,行至珠帘边时,那伟岸的身子不知怎么晃了晃,再大步出了别苑,沿着挖出的那道小门,步入跨院。 抬眸一望,跨院一切如昨,捣衣台上的雨雪早已化净,那日被当做鼻子的萝卜已经干煸,落英散落一地,一小内使拿着扫帚正在清扫。 裴浚抬步走至廊庑,推开门进了明间,这时一只猫从身后窜过来,轻车熟路爬上了他的胳膊,裴浚心不在焉反手拂了一把,大步进了她的内寝。 屋子摆设依旧,被褥整整齐齐叠在那张狭窄的床榻,窗前的小案搁着他安置的一套紫砂壶茶具,杯盏上微微有些水珠,该是小内使收拾了的缘故,几上还有一册翻阅了一半的书籍,裴浚将卷卷扔在炕床,拾起那册书,沿着墨玉书签打开,正是她曾经译好的那册诗经,上头有她做好的注解,细密挺拔的字迹,已略有他的风骨。 裴浚看着心里莫名被安抚一些,再翻过角落里的箱笼,她寻常穿的衣物都在里头,包括那两件格外珍贵的皮子,她最爱用的白玉簪子也在,实在不像离开的模样。 真的是有人掳了她? 他早就说过那位乌先生不可信... 等等,裴浚想起李凤宁藏在褥子下的锦盒,那里装着她的银票,大额银票她搁在乌先生处保管,这里放些零散的银票当嚼用。 有一回缠绵之时,他觉得手掌被什么硬物磕了下,翻开被褥就发现了这个锦盒。 裴浚呼吸骤然一停,来到床榻前,用力一掀。 盒子还在。 裴浚松了一口气,将盒子拾起来到窗边,锦盒被铜锁锁住,裴浚招来小内使寻了一根铁丝,将之撬开... 空空如也。 裴浚七上八落的心,至此彻底沉入冰窖。 方才他还能骗骗自己,是乌先生挟持了她,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个空盒子告诉他,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逃离。 别苑上下十几名高手坐镇,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能拿走里头所有银票的只有李凤宁本人,她只是回李府过个年而已,至于将盒子清空么,她很清楚这里比李府安全十倍百倍,她素来对这间跨院比起李府更有归属。 她难道真的谋划着离开他? 细细甄别,倒也不是无迹可寻。 回想分别那日,她神色显见低落哀伤,他只当是前一日听到立后谏言心里不高兴,如今才知她是在跟他道别。 那句波斯语是告别的意思吗?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他已经放下帝王尊严在这里陪着她,着人好吃好喝伺候她,她怎么可以蓄谋离开? 深甲用力嵌入指腹,血珠汩汩冒出来,十指连心,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 胸口沉得跟铁似的,他想喘上一口气都无比艰难。 她是从什么时候动了离开的心思? 想起来了。 十一月底,她忙得天昏地暗,屡劝不止,小财迷一样的她对着商会的大单子说推就推,却非要将并不着急的礼记与诗经译出来,为什么?那时她一定已筹划离开,所以急着把这两册书译出来。 不对,还在更早。 那日夜深,寒风肆掠,他来得迟,望着她漆黑的屋子,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于是敲响了她的门扉,他原也没想碰她的,实在没忍住,亲她时做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可她没有,他稍稍蛊惑一句她便咬着牙应承了。 当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事后想起还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 女孩子将身子给了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他的接受。 后来也不是没起疑心,反复试探,她又坚定拒绝,表现出来的就像是一个一面深爱他却又不得不守住底线的柔弱女孩。 只消再稍稍攻破,必能突破防线。 后来果然如此,他温水煮青蛙,他们二人便这般从最初的剑拔弩张,到别别扭扭,到最后平静自然相处。 他承认,在对她屡屡得逞后,他对她放下了戒心。 他甚至还做着美梦,打量着那羊肠不大管用,能让她怀上孩子,为了孩子前程着想,她没有任何理由不回宫。 这个世上,他防备过任何人,唯独没防备过李凤宁。 他知道她倔,可那点本事在他眼里压根不够看,他自信也自负,她压根逃不出他手掌心。 他自问心智过人,城府颇深,眼光毒辣,谁敢算计他,他弄死谁,上到太后杨首辅,下到寻常小宫女内侍,无一人逃出过他火眼金睛。 而今日,他却被自己唯一心爱的女人摆了一道。 她利用她的单纯,她的毫无城府,引他下陷。 她那么柔弱无依,她甚至从未出过京城,她在京城过得如鱼得水,她怎么有胆量离开他? 没有,裴浚防备了所有,唯独没防备她逃离。 锦衣卫,全城五百多武侯铺,七十二座望楼,均是用来守护她的,他从未下过监视的命令。 他从未这么疼过一个人。 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 她怎么会? 一口浓烈的血腥窜至喉咙口,裴浚俊脸被胀得通红,他深深咽下去,双手撑在小几,剧烈地喘息。 心已经被油锅滚了几道,滚烫的,焦了,糊了,他不知道。 就这么无声无息坐在这个炕床足足两个时辰,太阳西斜,他不曾进一口食,也不曾饮一滴水,嘴唇干得发裂,浓黑的瞳仁盯着面前的虚空,一动不动。 黄锦侯在窗外的廊庑下,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地落泪。 从来无往而不利的天之骄子,何时受过这等罪? 只盼着彭瑜争点气,能带些好消息来。 太阳下山之前,彭瑜回来了。 可脸色无比难看。 他噗通跪在窗外,隔着一道薄薄的窗棂,与裴浚禀道, “回陛下,臣已查到他们的去处,乌泽在黑市共买了五份过所,过所去向,从西便门出京,往北过燕山,至宣城,继续往西北至榆林,人是除夕那日下午申时四刻出的京,乘的是马车,不过以臣估量,他们定是骑马离京,按照脚程,此刻该抵达榆林附近,臣已遣人快马加鞭去追....” 彭瑜说这话时,心里一点底气也无,从除夕到今日,整整三日,他这会儿追过去,人保准已进了蒙兀境地,届时再寻便是大海捞针。 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犯了如此致命的过错,彭瑜觉得自己该见不着明日的太阳了。 但皇帝眼下显然没心思追究他的罪过。 只听见窗内传来一阵暴风雨般的沉喝, “找!” “上天入地,掘地三尺,也要给朕将人找回来!” “人在谁手里丢的,谁领队去,没找着人,也不必回来见朕了....” “至于那位乌先生,寻到了就地正法,让他多活一刻都对不住你这身飞鱼服!”
第67章 夜如同黑锅一般扣下来,孩子们迫不及待燃起烟花炮竹,笑声嬉声啪啪声,声声入耳,衬得跨院格外冷清,裴浚还保持着彭瑜离开时的姿势,一盏小小的银釭点燃在小几,微弱的烛火在他眼底轻晃。 桌上的膳食已撤了三轮,最后一次黄锦跪在他脚跟,哭着道, “您若不舒服踢老奴一脚,您心里不痛快,只管发落我们这些奴婢,可万不能糟蹋您自个儿的身子,万岁爷,您看着奴婢伺候您十几年的份上,喝了这口粥吧。”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他,裴浚这才撩动粥勺,尝试着喝了一口,嘴里干涩难咽,迟疑片刻,最后面无表情捧着粥碗一口吞尽,又吃了几个水晶饺子,空腹得到抚慰,他脸色也没那么僵硬了。 黄锦又伺候着他漱口净脸,最后裴浚一头倒在那张窄塌,摆摆手让他们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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