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那句话,裴浚摁在御案唯有苦笑。 她现在可不是滚得他怎么都寻不着了? 锦衣卫继续扩大搜寻范围,他知道乌先生在躲,一定躲在某个他不知的角落,乌先生在跟他耗,想耗掉他的耐心。 没门。 李凤宁只能是他的。 裴浚换了熏香,有时乌檀香,有时蜜合香,还有时搁些梨花香在御书房熏着,总归均是她用过的,他也不知为什么这般做,只觉日子无趣极了,好似这么做了,心里能得到某种莫名的抚慰。 日日换熏香又如何,她喜欢,他可着人每日给她调制。 没有定性有什么打紧,她贪迷新鲜,他给她。 她真的是没有定性吗? 不,她只是不在乎,她不在意吃穿用度,她不在意锦绣容华,她在意的是他这个人..... 懊悔在这一刻跟潮水般漫过他鼻息,裴浚胸臆如堵。 如果他不逼得那么紧,兴许她不会跑得这样决绝,如果去年今日他忍住怒火,亲自去延禧宫探望,仔细问过究竟,想法子抚平她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她就不会钻空子逃出宫。 或者在更早,对付太后时考量过她的感受,她不会服用避子丸。 又或者,在她第一次开口讨要贵人时,他满口答应...... 没有如果,他把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孩逼得背井离乡。 酒一口一口灌入喉颈,热辣辣的酒液刺激着他五脏六腑,慢慢炸开一身汗。 原来醉酒的滋味这么好,裴浚随心所欲架着修长笔直的双腿,仰身躺在龙塌,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有个小玩意儿扑入他怀抱,在他脖颈胸口处拱。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是卷卷那个小畜生。 养心殿没有人有这么大胆,除了它。 可此刻,在这夜深人静的雨夜,李凤宁留下的这只猫成了他最大的慰藉, 裴浚将卷卷抱入怀里,任凭他窝在他怀里打盹。 雷声轰隆隆地在他心尖过境,他忍不住想,这样的雨夜,李凤宁,你在哪儿呢。 你回来,朕发誓对你好好的。 好好听你说话,思你所思,想你所想,急你所急..... 又是两月过去,转眼到了早秋。 秋老虎尚且发着余威,可裴浚显见已失去耐心。 那张俊脸变得越发深刻,五官更是凌厉地没有一丝柔和,像是没有感情的雕塑。 整整八个月,锦衣卫已搜查了大晋境内除了深山老林外的各州县,甚至他将二人最可能去的西北诸地地毯式地搜寻过了,就连最西端的乌城也遣了人手排查,依旧毫无踪影。 蒙兀那边时不时遣探子打探,也一丝消息也无。 渐渐地这种没有耐心演变成恐惧。 锦衣卫与东厂的实力,他毫不怀疑,重压之下,彭瑜可能比他更急迫地想寻到李凤宁,绝不可能偷懒懈怠。 如此密集的搜寻,依然没有消息,有没有可能她出了事? 这个念头一起,裴浚猛抓了一把折子,一时什么文书都看不下去了,整个人重重摔在御座上。 她本就倔,一不高兴不管不顾扭头就走,丝毫没想过她一个弱女子生得那般容貌,容易被人觊觎,离开京城,如同入了狼窝。 乌先生不是神,他也只是个人,一个腿受过伤的寻常人,遇见一些厉害的土匪就可能没了招架之力。 二人遇到意外也不是没可能。 这种恐惧缠绕在他心头,让他一整日都没咽下去一口饭。 他自打出生至而今,除了少时差点被狗咬生过一次恐惧后,恐惧对于一个独揽大权的帝王而言简直是笑话。 再这么坐以待毙,他人都要炸了。 这一日夜里,裴浚没睡好,半夜做了噩梦,梦到有一伙马贼跟在李凤宁身后追,李凤宁拼命骑着小壮往前奔,可惜任凭怎么使劲,小壮就是跑不快,眼看那马贼嘶牙咧嘴越逼越近,李凤宁吓得面上一点血色也无,裴浚的心全数系在小壮那双腿上,恨不得替它跑。 可惜马贼还是追了上来,其中一位满脸胡子的粗犷男子,一条长鞭抽过来,卷住了李凤宁的腰身,只见她惊叫一声,人脱离马背往茂密的草丛里栽去。 那马贼见状露出贪婪的表情,对着那具身子往下扑。 就在他双手触及李凤宁衣领那一刻,一种巨大的惊惧冲破胸口,裴浚断喝一声,人猛然坐起身,双目如炬盯着面前明黄的帘帐,浑身被汗水湿透,好半晌没从噩梦中缓过神来。 他剧烈地喘着气,脸色前所未有难看。 听到动静的韩玉匆匆奔进来,跪在他脚踏前,惶恐地唤道, “陛下,您怎么了?” 这时,皇帐缓缓被拉开,露出一张惨白阴鸷的脸,仿若九幽地狱归来的幽魂,没有一丝生气,韩玉吓了一跳,慌忙爬上前,“陛下....” 裴浚稍稍定了定神,来到窗边落座,凉风打窗缝里灌进来,丝毫没有拂退他面颊的热浪,汗依旧一层一层往外冒, 他沉默地理了理蔽膝,端坐在炕床,冷声吩咐, “宣彭瑜。” 离开不过三个时辰的彭瑜,半夜被人从被褥里挖出来,满脸骇然匆匆入宫。 进内殿时,瞧见那位不可一世的帝王,凌乱地披着一件素白宽袍坐在床榻,身姿毫无优雅之态,脊梁仿佛挺不直似的,一张脸逼近他,那是一张足以喝退鬼神的脸,薄薄的皮肉在他颧骨上下翻滚,整个人看起来阴森可怖, “彭瑜,不必杀乌泽。” 他在,好歹能保护凤宁。 彭瑜听了这道谕旨,显然很是意外,但皇帝的主意,他不敢妄测,只管点头, “臣遵旨...” “若是你见到她....尽管告诉她,让她回来....” 那人一字一顿,说得极为艰难,好似要从心里抠出血淋淋的字眼,浓密的眼睫均在打颤,“让她尽管回来,朕准她永不入宫....” 他现在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把李凤宁追回来,而是担心她的安危,没有他护着,她被人欺负怎么办? 他压根没法想象一旦她落入马贼之手,会遭受怎样的凌辱。 他怕自己一怒之下,浮尸千里,他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彭瑜听了这样的话,隐约猜到了皇帝的心思,一时心痛如绞,是他无能,是他失职,方至如今的境地,逼着一代帝王卑微至此,他含着泪蠕动嘴角,“臣明白了....” “陛下,您放心,臣就是拼去这条命,也一定找到凤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过去裴浚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承诺。 可今日他实打实被彭瑜这番话安抚到了,李凤宁这辈子行善积德,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一定会得好报。 慢慢转过身,顺着引枕躺下去,眼神直直望着屋梁,最终摆摆手示意彭瑜离去,自个儿侧过身,闷入被褥里。 就因着这个梦,翌日裴浚去了上林苑,寻到小赤兔,将它交给彭瑜, “你带着它去,哪日遇到了它主人,它也跑的快些。” 不至于像梦里一般,被马贼追上。 裴浚此刻竟然有个荒诞的念头,他怎么没早些将小赤兔捎给李凤宁,这样她离京时跑得也顺畅些,能及时抵达各处邸店,不至于风餐露宿。 彭瑜最终让他失望了。 那两个人像是从人间彻底蒸发了一般,彭瑜发誓他连每个村落的地窖都搜过,为了打探消息,他甚至孤身涉险,潜入蒙兀,把能寻的地儿都寻了,还是没有李凤宁二人的身影。 可怜彭瑜不知乌先生和凤宁的能耐。 离开大晋后,这两位精通夷语的师徒,骑着马,背着行囊,干脆趁着这一年四处游历,早早脱离蒙兀往西边,去了一个叫乌兰的国度,乌兰的百姓也讲波斯话,凤宁甚至还在这里瞧见了自己译注的论语,她喜极而泣,临时在当地教堂担任教谕,帮着教导论语。 这里的女子均带帷帽,凤宁也不必再女扮男装,学着旁的少妇梳个发髻,用面纱遮脸,只露出一双灵动的杏眼,师徒二人留在偏僻小镇,远离国都,倒也没被乌兰国的使臣发觉。 大约是自小失母,没有家的牵绊,这让凤宁在哪儿都适应得极快,乌兰国的百姓天性乐观,深信命运自有天定,接受一切现实与世俗,每个人都过得怡然自得,凤宁受这种氛围影响,也渐渐寓乐其中。 深秋一过,冬寒如约而至,上京城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十月底下了一场,陆陆续续没有间断,至十一月中旬鹅毛大雪笼罩着整座皇城,裴浚已连着三日没出门了。 “今年过于严寒,西北边境的将士大约要受罪了...” “这是兵部之过,西北难道就只今年一个寒冬?旁的事可缓,这桩事无论如何推搡不了,早在夏日一过,就该备起冬衣,岂能等冷了再手忙脚乱?依着臣瞧,严斌该引咎辞官。” 今日清晨阁老来养心殿议事,吏部侍郎王琦帧就对着兵部尚书开炮。 兵部尚书也丝毫不示弱,立即反驳道,“王大人,可这不是我之过,预算早早报去了户部,是户部王大人以银子紧缩为由,推迟了些时辰,导致今年冬衣备得不及时...” 如今的户部尚书王舜便是王淑玉的父亲,自从女儿出宫后,心里一直不痛快,这还不打紧,打紧的是女儿非闹着要去跟杨婉作伴,暂时不嫁人,可没把他给气死,是以王舜心里有些埋怨裴浚,政务上略有懈怠。 王琦帧明面上是挤兑兵部尚书,实则长剑直指王舜。 王舜自然要给自己推脱, “陛下,非臣推搡兵部所请,实则是当时春租银子没上来,户部一时调转不开,自然要紧最要紧的公务拨款,前几月又是水患又是蝗灾,臣紧着这些地儿了,便遗落了兵部冬衣一事....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调至兵部尚书身上, “你们兵部有自个儿的公廨银子,早该腾挪出来用作冬衣,而不是官员自个儿分了。” 严斌吸了一口凉气,都不敢看裴浚的脸色。 裴浚面无表情听着,满脑子是李凤宁会不会挨冻受饿? 这股火自然发泄在王舜等人身上,王舜被逐出内阁,严斌被贬去西北边关做兵部物资调度官,事儿不落到自个儿身上不知道疼,那就让严斌吃吃苦,受受冻。 此举倒是给官员们敲了警钟,急百姓之所急,不敢怠慢公务,生怕被裴浚揪住发配边关。 王舜过去一直在吏部爬摸打滚,对户部政务不太熟悉,裴浚便升梁冰为大晋史上第一位女秉笔,着她在敕告房当差,对接王舜辅佐他执掌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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