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兴否?忧愁否? 他也能跟着踏实吃上几口饭。 一日大雨瓢泼,梁冰送些折子来御书房,一进门裴浚就发现梁冰面色沉沉,气压极低。 他心陡然一沉,李凤宁出什么事了? 按捺住没问,等着梁冰跟他开口求援。 但梁冰没有吭声,照旧办完差事打算退出,裴浚忍不了,冷声问她, “今日板着一张脸给朕瞧是什么意思?” 梁冰跟裴浚从不客气,说话也不拐弯抹角,顿时义愤填膺, “陛下不知道吧,康家堡死了一个人,是康家的少堡主,他死后,乌先生便成了康家堡的少东家,暗卫说了,人是乌先生杀的,乌先生为什么杀他?因为他觊觎凤宁。” “什么乌遭子的混账,也敢欺负凤宁,”梁冰骂了一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讪讪轻咳,“臣女气得昨夜一宿没睡着...” 裴浚没说话了,一张脸冰冷如霜。 三月二十这一日,天气晴朗,蒋文鑫听说裴浚近来心情不佳,入宫约他去南郊狩猎,柳海也劝了几句想让他散散心,被裴浚拒绝,他独自来到御花园的御景亭坐着。 那一年就是在这里,李凤宁等了他十来日给他做了一道膳食,对他露出仰慕的神情。 裴浚坐了一会儿,吩咐御膳房给他送来一碗面。 今日是李凤宁十九岁生辰。 跟着他时才十六,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 他们天各一方。 她今日吃了长寿面了吗? 哦,当然,那个谁会做。 他很想给她放一场烟花,隔得太远,车马送过去已是大半月后,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打搅,他怕她没地儿再躲,躲到更远的西域诸国让他鞭长莫及。 他很想忘了她,他也试过。 他试着去欣赏漂亮的宫女,每一张脸都能幻化出李凤宁的模样。 他试着放手,她的相貌,她的性子,她无依无靠的身份,每一处都不叫他放心。 她真的过得很好嘛? 裴浚回到养心殿,吩咐柳海去梁冰处将匣子拿回来。 他一封封信拆开,逐字逐句字认真看。 暗卫很有意思,将康家堡的模样画了个大致,就连凤宁学堂前的院子也描了个轮廓。 他能想象她穿着荆钗布裙自信大方的样子。 她真的又长进了。 字迹越发秀逸挺拔,游历也写得有模有样,她还打算出书呢,将所见所闻传于后世。 凤宁,今日生辰,你开怀吗? 半月后,裴浚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她果然吃了一碗长寿面,她的学生送了许多鲜花给她,她的笑容淹没在孩子欢声笑语中,她受许多百姓爱重。 她被称为康家堡的少公子。 她是人人称赞的李山长。 很快会是阳关外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裴浚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笑。 他合上匣子,没有再看,吩咐柳海往后锦衣卫送了邸报来,径直给梁冰就是。 她过得越好,他就越要克制。 她应该不想他知道这些,更不想他看到这些。 她怕是已经忘了他这个人。 对吧,凤宁? 裴浚兀自扯了扯唇角,起身从御案后踱出,朝角落里犯懒的卷卷招招手,卷卷如今对着他的脾性和手势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架势一看就是要捎它出去玩嘞。 卷卷高兴坏了,猛地往前一窜,窜上了他手肘,雄赳赳气昂昂蹲在皇帝陛下的胳膊,大摇大摆出了养心殿。 裴浚带着卷卷去骑马。 怕她不高兴,怕她不愿意受他的好,小赤兔后来被彭瑜带了回来,一人一猫,骑着大小赤兔在上林苑奔驰。 裴浚一马当先跃上山坡。 卷卷却跟小赤兔打起擂台,小赤兔嫌弃卷卷挠得它背不舒服,左扭右扭,想把卷卷甩出去,卷卷却稳稳拽着那撮马毛。 小赤兔有些拿它没法子,就这么别别扭扭上了山。 卷卷乐得冲裴浚背影喵了一声。 很熟悉的一声,与上回李凤宁在时,如出一辙。 裴浚笑了笑,没有回眸。 日子入了夏,雨水渐多,裴浚让自己忙起来,这几年与民生息,国库渐丰,裴浚决定整顿军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无论海战与陆战,最重要的是船坚炮利,裴浚拨了一笔银子,在通州海岸建了一艘造船厂,来到燕山脚下的军器监,组织一批工匠,研制各式各样的先进炮火。 有射程远的重炮,也有便于马上携带的轻型炮,改进了三眼冲锋火铳,研制了新型的虎蹲炮,上次杀汉康王世子时,裴浚便琢磨着能不能弄一把手炮枪,冷不丁来一发,打对手个措手不及,也不赖。 这等妙想前所未有,军器监的工匠们都瞠目结舌。 但皇帝发了话,他们只能卖力钻研。 在外头越忙,回到养心殿就没功夫说话,每日倒头就睡。 后来连大臣议事,他也干脆卧在珠帘后的宽塌,听他们唠叨,等他们唠叨完了,他这位皇帝再出来各打一把,主持公道。 慢慢的,他连梁冰也不见了。 他不爱看到那张脸,会下意识通过她的表情去揣度她背后那个人。 他不爱听她的嗓音,会下意识通过轻快与否去琢磨那个人的喜乐。 所有一切闷在心里。 关在心防。 又是一年万寿节。 今年可是个大晴天。 万里无云,百官同乐。 朝廷照旧休沐三日,共庆皇帝寿辰。 裴浚忙着接见各路大臣,年轻矜贵的帝王,一身明黄龙袍游走在前朝三大殿中。 他脸上挂着清润的笑,姿态一如既往清隽从容。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喝酒,几位老王爷陪着太后在中级殿用膳。自从章佩佩大婚后,太后显见松乏许多,比起她在宫中汲汲为营一辈子,侄女能过得舒适安稳,也是另一种福分,前段时日章佩佩传来有孕的消息,太后更加受用,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浚这厢陪着太后用了午膳,被柳海等人簇拥回了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中途,裴浚召集几位大臣商议几桩国事,散会后,又回到正殿,钟鼓司的舞女正在殿中伴乐,有官员拉着使臣载歌载舞,推杯换盏,酣畅之至。 裴浚正要往御座落座,忽然瞥见右下首的宽台一角,几位臣子正围着两位蕃臣说笑。 那位蕃臣来自西域,操这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手里怀抱琵琶正在给礼部与鸿胪寺几位大臣弹奏哼曲,他年龄大约三十上下,鼻前一溜浓黑的胡子,肌肤黝黑,额前饱满,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一路垂至背后,他坐在一张椅凳,翘着二郎腿拉琵,他唱的是西域民歌,大家听不懂,却从他沉醉的神色,悠扬的曲调听出一种异域风情。 裴浚也被他给吸引,手中捏着那串早已变色的猛犸牙珠子,闲适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聚精会神听着。 听到最后,一断熟悉的发音忽然刺住他的耳膜。 裴浚猛地睁开眼,却见那蕃臣恰好收尾。 众臣望着他笑,“安达布大人,您唱的是什么曲儿,这般好听。” 安达布起身,将琵琶交予内侍,擦了一把汗笑着回,“这是我们乌兰国,小伙子给姑娘求婚唱的曲。” “最后一句尤为好听。”其中一人赞道。 安达布深以为然,“可不是。”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一遍,那曲调儿悠远流长,恍若涓涓细流汇入大海,余韵不歇。 他尾音拖了好一会儿才收住, “这句话的意思是:姑娘诶,哥哥我倾慕你已久,嫁与我为妻吧....” 百官纵声一笑。 这句话从裴浚脑海轰隆隆滚过。 他忽然没了心跳,呼吸屏住,陡然起身一步步下台阶来到那蕃臣跟前,深沉的眸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轻声问, “你刚刚唱的那句是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蕃臣茫然转过身,望见那威严的帝王忽然出现在他身侧,他唬得连忙后退一步,朝他拱袖施礼, “回陛下,那句话的意思是:我倾慕你,你嫁给我为妻吧。” 裴浚瞳仁眯成一团浓烈的墨,眸底幽黯不堪,抬手捏住他的衣领,脑海回想起李凤宁临走时那句话,学着她的腔调,将那句话磕磕碰碰复述出, “那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脊梁微倾,整个人像是拉满的弓,连眼角也绷着一抹阴戾。 周遭的官员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忍不住犯哆嗦,纷纷起身,惶恐不安望着裴浚。 裴浚毕竟没学过波斯语,发音不太准确,那蕃臣依着裴浚的话绞尽脑汁琢磨,又联想自个儿唱的那句歌,揣度了一番意思,试着纠正他的发音。 他说了一句波斯语,“陛下,是这句话吗?” 他的发音与李凤宁一模一样。 裴浚幽黯的双眸如同拨云见月,顿生灼色,“是!” 手依然揪着他没放,一字一顿逼近他,克制着心跳, “你告诉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眶都快红了,险些有血色蓬勃而出。 蕃臣缓缓吁了一口气,很诚恳地翻译道, “我倾慕你,由来已久。” 很平静的一句话,声势浩大地撞在他耳膜。 脑海叮了一声,仿佛有什么破碎了,仿佛有一种克制的信念在崩塌,手中的珠子跌落在地。 密密匝匝的光刺入他眼帘,刺得他眼眶酸胀,什么都看不清。 面前的人影在晃,那些舞女仿若波光粼粼下的倒影,朝臣的喝彩声欢呼声像缓缓涌上来的潮水,将他淹没了。 积攒许久的情绪随着这句话浩浩荡荡冲破闸口,心里筑起的那道围堤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李凤宁,你个大骗子,口口声声说心里没朕,却在离开前与朕告白。 你欺负朕听不懂波斯话。 你太狠心。 你有本事,当着朕的面亲口说。 他宁愿她怨他,恨他,埋汰他,而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往他背上洒下一束温柔的光。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告白,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却一无所知,没有半分反应。 她当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她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 裴浚心里潮涨潮退,脸色被剧烈的情绪波动逼得一阵白一阵红。 他松开蕃臣,高大的身子很明显地晃了晃,茫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往西边走。 下了台阶,迈出甬道,来到奉天殿西边台樨,迎面一片金光泼洒过来,那是太阳西沉的方向,也是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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