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浚剧烈地喘着气,大步流星越过葳蕤的花草,绕出繁复的长廊,离开奉天殿来到内右门,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迫,明黄的身影像是一阵风刮过养心殿外的长街,穿过御花园,最后来到英华殿外的西角楼。 柳海眼看他突然失态,闷脑子往西边走,急得不行,抱着拂尘一面追一面喊, “快,小兔子崽们,快跟上!” 裴浚提着蔽膝沿着台阶一口气奔上西角楼。 这是紫禁城离她最近的地方。 浩瀚无极的金光洒满京城各个角落,错落有致的屋舍遥遥沿着街道两侧依次排开,一条康庄大道从眼前一路铺向远方,直到与那道斜晖汇入天际尽头。 裴浚脑海被那个念头充滞,久久挥之不去。 那就不要迟疑。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始终还是那个想干就干的裴浚。 蓦地转过身,眼神带着锋锐之气,吩咐柳海, “召齐内阁阁老,乾清宫议事,朕要离京。”
第70章 两刻钟后,五位阁老悉数抵达乾清宫,见柳海面色前所未有凝重,均以为出了大事。 也确实出了大事。 那位帝王,忽然平静抬起眼,懒淡扔下一句, “接下来有一段时日,朕不会在朝廷露面。” 他没有直言自己要出京,身为皇帝轻易不能出宫,更不能出京,甭说还是八千里外的边城。他不能给阁老反对他的机会。 这话一落,几位阁老均变了脸色。 “陛下,您这是....” “不要问,什么都不要问,你们也无需知道。” 裴浚轻轻捏了捏那只朱笔,不知想起什么,嘲讽地笑了笑, “当然,朝臣问起来,你们就说,朕...访仙求道炼长生不老丹药去了。” 历朝历代的皇帝不均爱整这些玩意儿? 这个由头抛出来,百官不会奇怪。 袁士宏看着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裴浚,哭笑不得。 “陛下,您好歹给臣等交个底,这得不视朝多久,咱们也好....” 裴浚神色严肃截断他的话,“遇大事,由五位阁老在文华殿决议,争议不休者,交由掌印裁夺。” 拿捏人心始终是裴浚的拿手好戏。 他很擅长分化制衡,不给他们五个齐声质疑的机会,踱入梢间,挨个挨个召见,每人吩咐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是否授予密旨,也都没准,谁都不知对方底细。 原先对裴浚的揣度,转化成对彼此的猜忌。 在他们看来,这位心思诡谲的皇帝定又在悄悄折腾什么,谁也不敢大意,生怕自己中招。 这就是裴浚的高明之处。 对武将亦是如此,从北军都尉,到都督府两位都督,及上六卫大将军,均是私下密议,比起内阁阁老,对着这些武将裴浚就更神秘了,压根没说自己不视朝的事,人人授予几道暗旨,他给朝官的印象一向是笑里藏刀,心深似海,无人敢置喙他。 寻了个由头,撤了永宁侯京营团练使的职,提拔一位新贵担任。 此外,授予羽林卫大将军陈平一道密令, 泄露他不在京消息者,杀无赦。 妄议帝踪者,杀无赦。 以文挟武,以武慑文,内外相制,层层相扣。 裴浚雷厉风行织出一张严密的网,是夜带着锦衣卫都指挥使彭瑜,及秘密训练出来的黑龙卫,星夜兼程赶赴乌城。 * 康家堡没有什么人和事能瞒得过乌先生,镇上出现两名陌生人的事,乌先生也了如指掌,私下对过眼色,他猜到是裴浚派来的暗卫。 暗卫盯过乌先生,确认乌先生对凤宁无任何不当之举,也就没动他。 乌先生也确认过暗卫,没打算打搅凤宁,他也就默认不管。 乌先生没有给康木因骚扰凤宁的机会,任何可能给凤宁带来不安的威胁,他都会毫不留情剔除, 她已经背井离乡来到康家堡,无比信任他,打算在这里终了此生,他决不能让她失望。或许是自小失母的同病相怜,让他对当年的小凤宁多了几分疼惜,随着那份朝夕相伴,不知不觉,照料她守护她,已成为骨子里的习惯和本能。 想要凤宁在康家堡安身立命,夺权是他不二之选。 掮客终究不好听,乌先生也有一番抱负,可以立足康家堡做一些什么,尤其是在裴浚重启丝绸之路后。 三语学堂显然是打开这条通道最便捷,影响最为深远的途径。 师徒俩孜孜不倦在康家堡大展拳脚。 凤宁前两日进城,遇见一位颇晓天文地理的落魄书生,一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他请来给孩子们授课,如今学堂渐渐全备。 进入六月后,西北格外炎热,白日能将人蒸得全身是汗,孩子们上课不那么专心,后来几位夫子商议,往后每年酷暑给孩子们放两月假,如此寒冬一月,酷暑两月,孩子们劳逸结合,夫子们也有充裕的假期走亲访友。 学堂从六月初十开始休沐,凤宁闲下来开始著书,准备下学年度的教义。 午后日头晒得厉害,凤宁躲去院子里歇晌,乌婆婆给她送了些冰镇的甜瓜来,傻妞抢着先吃了几口,乌婆婆嫌她手脏,狠狠拍了她几下, “少公子都没吃呢,你就上了手!” 乌婆婆虽知凤宁真实身份,口头始终是以少公子相称。 傻妞被她打得泪眼汪汪,凤宁含笑迈过来,掏出一块帕子打了水给傻妞净了手,自个儿也捡了一块入嘴,清甜冰爽十分可口,凤宁遥遥望着对面横厅的乌先生, “先生,您要来一块吗?” 乌先生穿着一身灰袍,乌木而冠,与在李府时没什么两样,神态悠闲而自得,摆摆手道,“我不吃冰瓜。” 乌先生那条腿受过伤,从来不吃寒凉之物,不过自从回到西北,这里天气干旱,他的老寒腿已经许久不曾发作。 凤宁就没管他,她吃了几口后,余下的全部被傻妞吃了,傻妞抱着盘子坐在门前的地砖上吃得认真。 乌婆婆看着她傻乐的模样摇摇头。 学堂休沐,院子里也静了下来,乌婆婆挨着凤宁坐在锦杌上,瞟了一眼远处看账册的乌先生,又觑了一眼身旁的凤宁。 姑娘还是做男装打扮,穿着一件朴素的长衫,胸前微束,乌发清清朗朗束入一个小冠,露出一张白净的小脸,最开始那段时日,凤宁面上总要做一些易容,如今康家堡的人都熟悉了,学生们也处的融洽,凤宁便随意一些,孩子们都夸自家夫子很好看,将来定娶一门漂亮的媳妇,把凤宁给逗乐了。 当然,骗得过孩子,骗不过几位夫子,请来的那位女夫子与两位男夫子,朝夕相处倒是看出凤宁的身份来,大家看破不说破,默契不提。 凤宁已过了十九岁生辰,人虽生得腼腆明秀,在乌婆婆来看,年龄不小了。 “少公子,您真的不打算成婚了?” 凤宁笑吟吟摇头,“婆婆,我不是说过么,我在给我夫君守孝呢。” 过去在京城打着未婚夫的幌子,如今年纪有了,便正儿八经说夫君。 乌婆婆得知凤宁嫁过人,心中颇有遗憾,悄溜溜瞥一眼远处的乌先生,有口难言。 乌先生打一开始就敲打过她,不许她胡乱撺掇。 在乌婆婆来看,凤宁嫁过人,乌先生有了些年纪,二人做个伴,生个孩子简直是皆大欢喜,可惜她旁观了一阵,乌先生对凤宁止乎礼,凤宁对乌先生更是一片敬重,看样子是没那个心思。 慢慢来吧,日久生情,待上了年纪,他们走着走着就能走到一块去了。 “我不仅替你愁,我也替他愁。”乌婆婆悄悄指了指远处的乌先生。 凤宁想起乌先生少时有一位未婚妻的事,“真有其事?” 乌婆婆哂笑,“全是诓骗人的话,哪有呢,他杀过那么多人,自问罪孽深重,不敢贪图人间喜乐。” 凤宁望着乌先生眉间也犯愁,他心里很苦,却从不言苦。 她转眸与乌婆婆道,“如今咱们安定了下来,是该琢磨这些的时候,您瞧见合适的,就给先生张罗吧,不如我搬出去住?我手里也有些家当,可在隔壁再买个院子....” 她话未说完,被乌婆婆打断,“哎呦喂,我的少公子诶,您可千万别动这个心思,他真要成亲,回上头乌堡成亲就是。” 凤宁心里琢磨着,乌先生迟早得成家立业,她得为自己谋下一步,置办宅邸,弄些人手看家护院....至于男人....遇见合适的再说吧,凤宁笑了笑。 下午申时,乌先生回了山顶的康家堡,凤宁带着傻妞来到街对面的茶楼吃点心,这里煮了一碗极为好吃的豆花,凤宁每日午后都要来吃上两口,冰冰凉凉十分解暑。 街上熙熙攘攘,来往商贾极多,通往各国行商。 而康家堡很好地成为了他们的给予站。 恰恰有一大宛人牵着几匹马打前面路过,凤宁瞧见了,登时唤住了人。 小壮留在章家,小赤兔还在上林苑。 凤宁想买一匹自己的马。 用波斯语与对方交流,大宛人嫌凤宁价格压得低,有些不想卖,他这些马只要牵去乌城,价格立马翻倍,在城外就是卖不出价。 可凤宁如今练就了一张厉害的嘴皮子。 “您有通关文书么?能不能进乌城还难说呢....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番威逼利诱,唬着对方将最好的一匹卖给了她。 箭步开外的一颗老枣树下,一道修长黑影长身玉立,他轻而易举在人群中锁住了那道背影,她穿着打扮与在中原迥然不同,捏着粗粗的嗓音,故意遮掩女声,即便如此,一个人的姿态不会轻易改变,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来。 他的姑娘变得伶牙俐齿,她始终朴素无华,雪白的一抹鬓角在视线前端晃,却始终不曾转过那张脸来,终于,她买下了喜欢的骏马,转过身与那大宛人挥手告别,那张毫无瑕疵的脸眉梢飞扬,挂着不谙世事的笑。 “下回再来哈。” 说着他听不懂的波斯话。 大约是察觉有一道视线打量她,她眸光追过来,四目相接。 裴浚心弦被猛撞了下,就仿佛那块被挖走的肉又重新合上,沉寂许久的心恍惚活过来了。 思念,委屈,愤怒,埋怨,不一而足,通通绞在他的心口。 她离开了整整五百六十一日,她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撂下这么久。 隔着有些距离,凤宁眨了眨眼,只觉那人无论姿态形容十分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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