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良善乖巧,从不叫人替她操心,遂慌忙将泪水擦去,理了理蓬乱的衣裙,又正了冠帽,这才扣了扣门环,延禧宫的守门小太监早得柳海亲自敲打过,从门缝瞥见是凤宁,登即醒了神将人迎进门。 凤宁与他道了谢,匆匆往西厢房的梢间来,门并未上拴,凤宁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子里黑漆漆的,杨玉苏睡得正香,她循着地儿掏出火折子点了一盏琉璃灯,悄悄进了浴室,折腾半晌回了寝室,却见杨玉苏揉着眼拥着被褥坐在角落。 杨玉苏打起精神问,“怎么回的这么晚?” 按理这会儿即便不歇在皇帝的塌上,也该在西围房的值房,怎么深更半夜回了延禧宫。 凤宁抚了抚衣裙,含笑坐上了塌,“我没事....” 杨玉苏斜了她一眼,“当我瞎子?” 凤宁苦笑,慢慢挪上塌靠在她肩口,半带娇嗔,“没什么,就是跟陛下拌嘴了。” 她当然不会据实已告,她怕杨玉苏会为她做出什么事来,上回佩佩顶撞皇帝已经够让她愧疚了。 杨玉苏闻言反而失笑,“你都有本事跟陛下拌嘴?这算什么,打情骂俏?” 凤宁将苦涩往肚里咽了咽,泪水擦在她衣襟,嘟囔着道,“行了,人家难过呢,你好意思打趣我。” 杨玉苏想起裴浚那个脾气,又叹了一声,“伴君如伴虎,这话是没错的,他能护着不让旁人欺负你,却指不定自个儿欺负你。” 这话可不是一语中的? 凤宁闭了闭眼不想深想下去,“时辰不早,快些睡吧。” 尚服局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杨玉苏料理,她一阖眼就睡过去了。 凤宁这一夜也睡得极好,不仅极好,甚至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她这辈子经过太多风浪,性子又娇憨,太多激烈的情绪一旦灌入脑海,她便陷入一团浆糊,就是这团浆糊令她反应迟钝,次日醒来瞧见高升的日头,好像没有什么过不去。 她照旧收整衣冠前往番经厂。 腊月二十五了,有些工匠家里离着远,早早跟李老头告假回家过年,李老头是个很护短的领班,即便上头压着再重的公务,该吃吃该喝喝,底下兄弟要过年,那便是圣旨都不管用,番经厂的掌事公公拿他也没辙。 凤宁拎着壶小酒来到后院寻到李老头,院落不小,正中三间值房,供主事办公,左右两排厢房是工匠们刻字之处,再往后便是刻印的厂房,是个大通间,李老头正在值房内给一名工匠发放年底俸禄。 凤宁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等人离开方凑在他对面坐下, “司礼监的批复还没下来,您怎么自个儿先垫上了?” 李老头老神在在耸耸肩,“这位老弟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阖家靠着他这点银子过活,我不垫给他,他怎么过年?至于上头,还能短了我的不成,即便缺金少银,不是还有你替我声张么?” 凤宁苦笑,她如今在养心殿怕是说不上话了。 凤宁本就起得晚,这会儿已是午时,李老头吩咐去厨房打饭,也给她捎了一份,二人边吃边说话,李老头见凤宁今日格外沉默,喝酒也比平日喝的还凶,有些疑惑, “怎么,小姑娘,心情不好?” 凤宁当着李老头也就没藏着掖着,有时不是那么亲近的人说起话来反而没有顾虑, “嗯,心情不大好。” “跟心上人闹别扭了?”李老头真不愧是火眼金睛,可凤宁岂会承认,脸一红嗔道,“是跟我爹爹吵架了。” “哦,怎么回事?” 凤宁随便寻个借口敷衍过来,“就是过年没地儿去了呗。” 李老头闻言忽然沉默了,片刻一小内使进了屋,递个油纸包的馍馍给李老头,李老头转而就给了凤宁,“呐,吃。” 凤宁微微一愣,“这是什么?” “肉夹馍啊,你不是喜欢吃肉夹馍么?”李老头理所当然道。 凤宁忽然就惊住了,“您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肉夹馍?” 李老头咧嘴一笑,“冬月初十闵老头过寿,你也在,逮着个肉夹馍吃得极香,你忘了吗?” 凤宁眼眶蓦地一酸,握着个肉夹馍不知说什么好。 “谢谢您了。” 李老头这辈子吃过太多苦,这一生与他而言已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他安抚凤宁, “孩子,这世上除了生死再无大事,甭管天崩地裂,能有一口好吃的能得一草席裹眠,凑合着过就得了,除夕不能回家就不回嘛,自我家那娘们过世这么多年,我就独来独往,不也挺好?除夕嘛,也就那样,还怪闹遭遭的。” 凤宁咬着肉夹馍听着听着就笑了。 她真是很幸运,能遇到这些可爱的朋友,对,她把李老头当做她的忘年交。 傍晚凤宁离开前,李老头吩咐她,“如果除夕实在没地儿去,就来我这儿,陪我喝酒。” 凤宁笑着朝他摆手,“好嘞。” 经过李老头这番开导,凤宁心情果然松快了一些,什么位分,她现在已经不当回事了,贵人也好,才人也罢,又能如何,被困在那一隅殿宇人这一生又有什么意思。 至于他骂她脚踏两只船,凤宁嗤哼一声,两只船算什么,她若是有脚还要脚踏三只呢,她就这么自个儿跟自个儿乐呵,把事情从心里划过。 偶尔照旧去养心殿西围房,却绝不会往正殿凑,只要外头站班的内侍通禀“陛下回宫了”,她就钻进西围房不露面。 裴浚打前朝回来,手里捏着一册文书,大步往养心殿来。 御前的人照旧往廊庑站班,瞧见他踏进养心门,齐声跪下行礼。 裴浚平平扫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进了御书房。 柳海顺着他目光往站班的女官与内侍看了一圈,又悄悄往西围房瞥去一眼,暗自磨了磨牙,招呼人进去奉茶。 进来的是杨婉,她亲自上前奉茶,又将早准备好的一递文书搁在御案前, “陛下,内阁和各部已将明年财政开支预算给呈上来了,依照您先前提的几处已做更改,今年各部的收支账目汇总也有了眉目,只是工部与兵部有几张票拟,户部那边不给勾签,说是不在预算之内,阁老们僵持不下,待您裁决。” 裴浚神色略略有些冷清,只淡声道,“搁下吧,朕等会儿瞧。” 杨婉看得出来皇帝有些心不在焉,也不敢多话,退去一旁。 紧接着梁冰也进来了,经过没日没夜的奋战,梁冰彻底将内库所有账目都捋清,哪些衙门多花了银子,哪些掌事有铺张浪费之嫌,一目了然。 这些账目用牛皮纸封住,封皮上齐齐整整写着“丙午年内库收支账目”九字,字迹谈不上挺拔秀美,却是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颇有几分笨拙圆融的可爱。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写的。 裴浚将目光移开,闷闷喝了一口茶。 茶怪烫的,他喝了一口蹙眉搁下,“换凉的来。” 杨婉深深看了一眼裴浚,觉着他今日有些反常,立即领命出去重新备茶。 梁冰反倒是眼观鼻鼻观心,皇帝不多说一个字,她也不多吭一声。 那夜二人闹掰,也就守夜的几人知晓,梁冰是其中之一,具体因何吵架梁冰不知,不过李凤宁那是什么性子,她能招惹皇帝? 必定是皇帝欺负了李凤宁。 是以今日故意要凤宁替她写了这份封皮。 梁冰也说不上来是何意图,但她就这么做了。 裴浚确实被这一行熟悉的字迹给刺激到了。 三日,连着三日,她愣是不曾在养心殿露面,即便来了,也不往御书房来认个错。 常言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她倒是硬气,非要跟他犟。 裴浚发现,李凤宁骨子里压根不是表面那般软糯可欺,她有脾气得很。 杨婉很快重新奉了茶进殿,裴浚喝了一口温茶,心里那点子不痛快也慢慢被压下。 那么多朝务需要他料理,他有什么功夫在乎一个女官? 杨婉提的两桩事实则是辞旧迎新最重要的国务,来年社稷民生全部就在那份预算折子里。 这也是内阁与六部堂官在年前需定下来的章程,一时半会议不好,裴浚不急,重新把折子发回去, “明日卯时三刻,召集阁老与六部堂官文华殿议事,总归当着面捋清楚才行。” 杨婉应下。 接下来便是梁冰的内账,内账裴浚心里比谁都清楚,梁冰做事又最是细心谨慎,他不必费心,草草扫过一眼便交给东厂按律查办, “除夕这一日,朕要在交泰殿宴请藩臣与皇亲国戚,章佩佩一人忙不过来,这桩事你协理。” “臣女遵命。”梁冰屈膝。 除夕宫里不仅有大宴,更有节庆钱赏赐,各诰命夫人入宫给太后请安种种,连在京的外国使臣也会被邀请入宫吃席,诸务繁杂。 到了除夕前一日,宫宴预备妥当了,柳海召集所有内侍与女官在正殿核对流程,顺带清点各自手中的活计,凤宁帮着梁冰准备节庆钱的发放,这一回逃不了,跟着进了正殿。 柳海还在里头回话,章佩佩便悄悄往后侧了侧脸,凑近凤宁耳根道,“忙完明日午宴,柳公公给咱们发完赏钱,咱们就可以回家过年啦,凤宁你回李家吗?” 凤宁没有告诉她实情,自然是回道,“当然回家啦。” 除夕是跟家人团聚的日子,她不能让两位姐姐替她挂心。 章佩佩这几日确实忙昏头了,没注意到靠近凤宁时她身上有腾腾的烫意,揉着眼睑道,“好,若是开年有空,你便来我家玩,元宵那日我带你和玉苏去城隍庙玩。” 凤宁说过想逛花灯,佩佩一直记在心里。 元月初一至十六,朝廷封印,十八名女官也不用入宫当值,宫里六宫一司本就有足额的女使,有的是人干活,至于杨婉梁冰与凤宁三人,既然朝廷封印,自然也不用处理政务,大家可以舒舒坦坦回去过个年。 不一会,一身明黄龙袍的裴浚与柳海一道出来了。 女官一一跪下磕头,凤宁余光瞥着那双乌金鹿绒靴,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听得上首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她跟在众人身后起身,双手合在腹前,眼神低垂,那脸色就像是无欲则刚的女菩萨,没有半分波澜。 一辈子的女官,有什么不好? 每月有五两银子俸禄,得了机会出宫还能去前朝市买些喜欢的首饰衣裳。 挺好的。 凤宁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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