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本无需皇帝亲自过问,但裴浚就坐在上首旁听,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眉心,双目微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叫人摸不清他的底细。 柳海一一布置下来,轮到凤宁时,柳海问道, “节庆钱都备好了?” 凤宁侧出一步,颔首行礼,“已准备妥当。” “名剌核对过?金额可不能有错。” 凤宁又回,“我与梁姐姐核对了两遍,应当不会出错。” “应当不会出错是什么意思?”一道冰冷的嗓音压了下来。 裴浚突然睁开眼,眼神带着锐气,“你对自个儿经手的事尚无把握,你来朕跟前回什么话?” 凤宁喉咙堵了堵,垂下眸一字一句回,“就是绝不会出错的意思。” 语气梗梗的,还在跟他犟。 裴浚眼一阖不再说话。 柳海看着暗中较劲的二人,默默掐了一把汗,继续又问,“那凤姑娘出宫过年吗?” 凤宁微微错愕,下意识看了一眼裴浚,迟疑着回道,“我...会出宫。” 裴浚听到这四字,唇角极轻地掀了掀。 如果他没记错,上一回缠绵时,她明明告诉他,会留在宫里过年。 柳海果然露出遗憾,“还以为凤姑娘不出宫,最后给姑娘们发放赏钱的事就交给你呢。” 凤宁下意识要应下,终究是忍了忍没吭声。 梁冰见状接过话,“那还是由臣女经手吧。” 回到西围房,凤宁有些撑不住了,十六岁的女孩儿,顾念这个,顾念那个,一腔委屈咽不下吐不出,就这么把自己呕出了病,前两日往番经厂跑得太勤,帮着工匠们把赏钱发下去,吹了几口凉风,今日晨起额头有些发烫。 好在不是很严重,凤宁勉强撑住,午膳过后迷迷糊糊裹着被褥在值房睡下了。 值房人来人往,见凤宁睡得踏实,也无人在意。 偷偷喝了几口姜茶,略略发了汗,人好受一些,夜里照旧帮着章佩佩去交泰殿布置明日午宴。 忙到深夜,章佩佩自个儿嘴里起了火泡,疼得直哎哟,见凤宁面色略有些发白,权当跟她一般累坏了。 “明个儿我送你回府。” 凤宁直道不用,“我跟玉苏姐姐回去。” 到了玉苏这儿,她又笑说,“我要跟佩佩姐去前朝市买些绢花。” 杨玉苏在后宫准备除夕夜给宫女们发放的新裳,章佩佩在前朝忙午宴,二人没有机会打照面,被凤宁骗了个正着。 两厢都以为凤宁有着落就不费心了。 除夕午宴一结束,杨玉苏这边先出宫,章佩佩早早吩咐宫人将衣裳什物捎去了慈宁宫,夜里说是在慈宁宫守夜,太后却晓得她一片孝心,拒绝道, “你一年到头都在陪哀家,过年无论如何要回章家。” 章佩佩也嫌宫里规矩多,就不推辞,打西华门回去了。 凤宁等着人走干净,回到延禧宫梢间,寻来过去章佩佩留下的清热解毒丸,兑了些水服下去,顾不上吩咐宫人给她留膳,一股脑往塌上一躺,浑浑噩噩睡下了。 好在延禧宫的掌事嬷嬷循例查房,瞧见梢间被窝里鼓囊囊的,凑近一瞧,只见凤宁睡得正昏沉,小脸一片不正常的潮红,明显是着了病,唬得跟什么似的, “姑娘,您没回去?” 慌忙吩咐小宫女打水伺候她,自个儿急着去养心殿报讯。 柳海夜夜送燕窝粥过来通过谁?可不就是这位延禧宫掌事嬷嬷么。 凤姑娘在养心殿那位心里的分量,嬷嬷还是有数的。 奔至养心殿,说是皇帝去慈宁宫陪太后守夜去了,转而又往慈宁宫跑。 可巧上了廊子,遇见外出的韩玉,一把拽住他,“韩公公,快些去告诉掌印,凤姑娘病糊涂了,如今人还在延禧宫没回去呢。” 韩玉脸色一变,转身进了慈宁宫,里头太后正与裴浚围炉夜话,夜空时不时绽放些许烟花,太后想起先帝在世的日子,心生怅惘,裴浚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偶尔闷声不语。 柳海正在奉茶,瞥见韩玉躲在琉璃窗外急使眼色,心知出了事,悄悄掀帘出来,听了韩玉几句耳语,直道糟糕,回过眸来,快速踱至裴浚身侧,附耳低禀,“陛下,凤姑娘病重。” 裴浚猛地抬起眼,一股阴霾从心头一闪而过,他几乎是拔身而起,速度之快令身侧的太后都吓了一跳。 “皇帝这是怎么了?” 裴浚神色依然是镇静的,唇角甚至还挂着笑意,“时辰不早,皇伯母早些歇着,朕再去崇敬殿探望姨母。” 太后原打算趁着今夜机会,提一提立后的事,听了这话面露不快, “隆安太妃虽是你姨母,可你是天子,哪有天子大除夕去臣下殿中的道理,不如派人将隆安太妃请来慈宁宫吧。” 裴浚面不改色,“好,朕亲自去接。” 太后给噎住了。 知他是铁了心要走,太后脸色越发难看,大除夕跟皇帝闹不愉快,会惊动内阁,太后终究无法,沉着脸起身往内殿踱去。 裴浚对着她背影施了一礼,转身撩袍快步踏出慈宁宫,慈宁宫往西过隆宗门和内左门方到东六宫,平日这两座宫门是不开的,裴浚亲临自是畅通无阻,一面脚底生风,一面神色阴沉问柳海,“请太医了吗?” 柳海小跑方能跟上他的步伐,“已经吩咐人用小轿抬着老太医去延禧宫。” 裴浚不说话了,就这么马不停蹄赶到延禧门前,乍然抬眸看了一眼延禧宫三字,裴浚略略敛了敛神。 李凤宁在延禧宫住了有大半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过来探望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八百年头一遭为李凤宁低头。 顾不上多想,裴浚掀起蔽膝大步踏入。
第35章 热气一层夹着一层,像要将她给蒸熟了,凤宁忍不住掀开被褥,往外探一探脑,就这么磕到了一处温凉之处,如久旱逢甘霖,她迫不及待将脸凑过去,那一丝冰冰凉凉的气息实在是舒适,凤宁跟个孩童一般忍不住双手往前一搂,就这么盘上了。 裴浚看着她娇憨的模样,心里软得不可思议。 那脸蛋贴着他手背,跟个火炉似的,可见烧得厉害,裴浚立即回眸愁一眼身侧的人,柳海端着汤水,朝前摆手示意太医上前把脉。 太医朝皇帝拱了拱手,医箱搁一侧,在矮杌子上坐了下来。 想去把脉,可那双柳条般的手臂缠上了皇帝的胳膊。 裴浚只得亲自动手,费了好大功夫将那只手腕给掰下来,凤宁委屈极了,红润饱满的嘴儿翘得老高,眉心也细细蹙着,如一抹愁烟,那模样儿水灵又可爱,裴浚看着心里顿生几分懊悔。 那日若不是在气头上,也不至于说那些话呕她,结果伤了她的心他自个儿也不好过。 太医把过脉,断定是伤寒之症,立即去一侧开方子熬药。 柳海将汤水搁下,亲自跟出去打点,门帘搁下,只剩裴浚坐在塌上,任由凤宁抱着他的手臂。 凤宁抱着抱着,觉出那玩意儿也渐渐热了,顿生嫌弃,一把扔开,倒头往里一栽,这下可好,额尖撞在墙壁吃痛一声,登时捂着额醒了过来。 她慢吞吞坐起身,茫然四望,模模糊糊看到一张熟悉的俊脸,高挺的鼻梁,清隽的眉目,深黯的瞳仁合着闲适的表情,像是山巅只凭人仰望的雪,不是裴浚又是谁? 还当自己在做梦,又认真瞥了一眼。 潮红的面颊凑过来,一双含情目直勾勾盯着他,好像他是什么稀奇怪物,裴浚眉棱微挑,待要抬手去拎她,凤宁猛然醒神意识到不是梦,立即往后瑟缩了下身,连着被褥也往膝盖一遮,明显与他隔开距离。 “陛下怎么来了?”嗓音防备又冷淡。 与方才娇憨依赖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裴浚心里不是滋味,冷冷掀唇道, “朕若不来,你在这儿出了什么事,外头岂不传朕苛待宫人?” 这话说的,他像是个在乎旁人眼神的人么? 凤宁也是会怄人的,“臣女真出了什么事,也不打紧,陛下还缺女官么?不是马上又有五人进宫,回头补上缺便是了。” 裴浚硬是给她气笑了,“你想出事,还要问朕答不答应?嘴皮子这般利索,看来病得不严重,爬起来给朕干活去。” 凤宁委屈地往角落里一缩。 恰在这时,一束烟花自夜空绽开,五颜六色的花束漫天洒落,紧接着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属于除夕的热闹,很好冲淡了厢房里的火药味。 裴浚决定不跟病人一般见识,看了一眼预先备好的退热汤药,抬手递给凤宁, “喝药。” 凤宁也不会跟自己身子过不去,接过便咕咚咕咚喝了。 喝完才发觉身上只穿了一身中单,略略不大好意思,连忙裹紧了被褥,裴浚又给气上了, “太医说你身上发着高热,不宜盖被褥,还不快掀开。” 凤宁眼神乌溜溜往他瞥,死死捂住被子,“御前失仪,不大好...” 裴浚哪能没看穿她的心思,“朕哪儿没瞧过?” 凤宁耳根一瞬红得发烫,急得又坐直身,“陛下....”小声反抗。 裴浚见她炸了毛,心情终于舒坦了。 那日的话犹然在耳,凤宁觉得不能就这么原谅他,将小脸埋在膝盖就不吱声。 裴浚也拉不下面子,他人都到这儿了,就是给李凤宁最大的脸面,让他再哄她他做不到。 他这一生没有哄这个字眼。 两个人僵持着不说话。 幸在那碗退热的汤药很快管用,凤宁略略起了汗意,混沌的脑子也舒坦不少,她急需擦汗的干帕子,“玲儿呢?” 玲儿是平日伺候她和杨玉苏的小宫女。 裴浚在这里,不会准许其他宫女进屋。 “你要做什么?” 凤宁不大自在地望着他,“陛下,臣女身上冒了汗,想寻帕子擦汗。” “自个儿下来寻。”他动了动尊贵的龙脚,将她那双绣花鞋给拨至脚踏边。 凤宁不知想起什么,嗫着嘴道, “臣女脚不好,踏不了两只船。” 一股无声的弦就这么悄然而断。 两个人的呼吸都停滞了那么一会会。 裴浚双眸擒着懒淡的笑意,斜睨着她,“朕堂堂天子,眼下只你一个女人,你呢,一边拒绝朕的位分,一边定亲信物还在旁的男人手里,李凤宁到底谁在吃亏?” 他想起这桩事还有气,若是她父亲不将她送入皇宫,她是不是给韩子陵做世子夫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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